翌日夜永兴镖局
李温乃是永兴镖局的总镖头,三十七年前,他赤手空拳挑战“一刀镇关西”,以身上大大小小共计四十八处伤口给自己挣得了名声,也替李家默默无名的永兴镖局挣到一条活路。如今他年过五十五,身上旧伤时常发作,早已不亲自走镖,儿孙满堂,正是要享清福的年纪。
谁知居然被一把火烧死再偏房之中。
李家人就住在永兴镖局之中,永兴镖局就是李家。
是夜黑如墨,一片寂静之中偶有狗吠。姜艾轻飘飘翻过墙来,欲在这永兴镖局中一探究竟。姜艾五感灵敏,昨夜发生的事,今夜依然能闻到木头、皮|肉被烧焦的味道,及其难闻。她不动声色的用衣袖遮住了下半张脸,慢慢挪步朝着那间被烧焦的偏房去了。
正厅之内,早已挂了一片白,家中的小辈们都身着孝服跪地哭嚎,姜艾躲在远处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多数人似做差事一般,哭哭也就算了。家族人多,亲疏远近立现。
她觉着没趣,便掩着面继续走了,欲靠近那偏房便愈安静。
忽然,姜艾停了下来,似笑非笑的环顾四周。
静。
指尖黑影绕成飞刀,她虚虚一晃,利刃便从指尖飞出,只听“钉”的一声,牢牢钉进了一棵树的树干之中。树前是一片矮灌木,一个人从中略显狼狈的滚了一圈,站了起来。
姜艾似笑非笑的瞟了他一眼。
那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他一身绛红官服,头戴官帽,一双星眸璨璨生辉,温润如玉。他脸侧被姜艾刚刚掷出的短刃划伤,一道浅浅的伤口横于脸上,流下一点点血。
他抿着嘴唇,看起来却并不生气。
姜艾一吸气,烧焦的空气中竟忽然多了一股令她有些迷乱的香味。这香味不重,反倒是淡淡的,一股子青草和蜂蜜混合起来的味道。姜艾食血,自是知道此乃人血的味道。
人各有不同,人血自然也各有风味。姜艾眸色一下子有些暗了下来,只觉得此味极为诱人,眼神不自觉的在那男子脸上扫去,停在他新鲜的伤口上。
“你…………”
她迟疑了一瞬,忽笑道:“你无事吧?”
那男子一愣,显然是想不到她一出口,居然是这样的话。
他忽然有点不知所措,有些迟疑,有点疑惑,片刻之后才道:“…………姑娘多心,某无事。”
倒是有些…………令人尴尬的熟稔?
姜艾又吸了一口气,那股子青草味中又仿佛混杂了些竹叶的清香,空气中本是一股木头烧焦的难闻味道,此刻被这清香一冲,直让她心猿意马起来,恨不得立刻一口咬进他的脖子,狠狠把他吃进身体里才是。
她不由的上前一步,苍白的脸上出现了病态的红晕,眼睛死死盯着他从官服领口露出的脖颈。他很白,脖颈侧甚至能看到青紫色的血管正一下、一下的跳动着,把血液送往全身各处。
男子疑惑的问道:“姑娘?姑娘?你……没事吧?可是有何不适?”
姜艾一下子回过了神。
她有些不自然的咳了一声,眼神恢复了一贯的清明冷静,淡淡的哼了一声,掩饰般的问道:“……你是何人?”
那男子几乎忍不住要微笑起来。
他生的一副好模样,一双眸子黑如墨玉,又没有太多攻击性,谦谦君子一般。他对她没什么敌意,也不欲绕什么弯子,冲她抱拳行了一礼,道:“开封府展昭,敢问姑娘姓名?”
开封府。
姜艾了然。
展昭,姜艾自然也是听过的。他年少成名,在江湖中素有“南侠”的美名,只是几年前忽然弃了自由之身入了公门,在开封府尹包拯手下当差。江湖中人素来不喜朝廷鹰犬,金九龄因着与木道人交情匪浅,又有着一股风流,江湖汉们自是嘴下留情。而对这“南侠”展昭……可就没这么留情面了。
是故,他的名声,似乎也并没有多好。
只是如今一见,他竟是个这样的人。
——贪图功名利禄之人,血绝不会有这样清新的味道。
姜艾淡淡道:“姜艾。”
展昭看着姜艾,她比一般的姑娘要更高些,也更瘦些。一头海藻般浓密卷曲的长发松松绾在脑后。她的眼睛即使在这样深重的黑夜里依然清透无比,似是成色极好的碧玉。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她身上那一种独特的气质。她很倨傲,总是仰着头看人,但是脸上却透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来,有种氤氲的神秘感,她有些阴郁的样子,但她刚刚笑时,却又有十分的娇俏。
毫无疑问的是,展昭见过很多美人。但没有一个有姜艾这样令人心动的气质。
他奉命探查永兴镖局,见有人来便侧身躲进灌木丛,岂知对方竟如此敏锐,直接一个暗器甩过来,他无法,只得现身。
只是第一眼,就把她的样子牢牢记住了。
他勾唇笑了一下,似是有些羞涩的模样,随后又抬眼看姜艾,道:“姜姑娘,我听陆小凤说,或许你夜间会来查探。”
陆小凤?
……他怎么谁都认识?
姜艾眯了眯眼,有些不情不愿的开口道:“……你认识他?”
展昭道:“幸与之为友。”
陆小凤看来真的是个不错的人,一路走来,黑道白道,无论是谁,居然都与他有三分交情。姜艾不禁思考她是不是该多拜托陆小凤一些事情……毕竟,朋友多的人消息也来的很广……
她便道:“哦?那他还说了些什么?”
展昭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耳根稍有些红了。他眼神闪躲了一下,道:“陆兄并不喜背后讲人,故而再无甚……”
姜艾不语。
展昭便问:“姜姑娘也为探查李总镖头之死?”
姜艾道:“既然你与陆小凤已见面,或许你们已经有些什么线索?”
展昭一笑。
这倒是真的,昨夜接到消息之后,展昭便赶来此处查探,陆小凤第二天天亮时就到了,还带着个小孩子。他面色颓然,展昭知他与李温友情深重,便也只能拍拍他的肩,无言宽慰。
王植因着死在萍水镇,并不归属于开封府辖区,故而此事展昭还是从陆小凤嘴中知道的。与王植赶的镖失踪一事联系起来,展昭好像嗅到了什么阴谋的味道。
今天白天里,他与陆小凤拜访了永兴镖局大大小小十余个镖头,却无一人知道王植赶的镖究竟是什么宝贝。
二人又找小李镖头借了镖局的记册,想从中窥得一二,却仍是一无所获。
走镖一行,自是有自己的规矩。要走什么镖,其中有什么,多少两银子多少匹丝绸,全部都要在计册上写的清清楚楚,如此买卖方才可成。像这等不知运了什么东西,也不知其中有多少金银,托镖人难道真的能放心的下?
……倒是也有可能。
走镖行当中,有一门叫“暗镖”的生意,即是托镖人不想叫人知道自己到底运了什么,也不想让人知道这东西到底要运到什么地方去,与镖局秘密协商,暗中撮合而成的生意。只是此种暗镖,既见不得光,自然运的是危险之物,镖局要接此镖,虽报酬丰厚,却也要考虑清楚。
一旦卷入了麻烦,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王植乃是永兴镖局这一辈中武艺最高之人,在江湖上也赫赫威名,既然出动了他,这一趟镖,很有可能就是“暗镖”。
因此,也绝不可能在纸面上有所记录。
或许,这趟镖的托镖人,只有总镖头李温和行镖镖头王植知道吧,或许,这也是他们会死于非命的原因。
姜艾听他道来,皱眉道:“难道,就没有办法知道,到底是何人托镖,所托之物又是什么么?”
——她虽有大能,三百六十行,却是行行不通。
展昭沉吟片刻,道:“若猜,却也能猜出一二。”
姜艾疑惑望他。
展昭道:“托暗镖,费用高昂,非大富大贵之家不可承担。”
姜艾不以为然:“富贵家庭多如牛毛,如何寻找?”
展昭微微一笑,道:“姜姑娘,莫急。”
他顿了顿,这才道:“暗镖不记于纸面,若镖局将宝物私吞,便无对证。永兴镖局在京师经营三十余年,一般富贵人家,若遇到这等哑巴亏,便是再无办法,故而也不会去托这暗镖。”
姜艾恍然:“你是说,会托暗镖之人,既是大富大贵之家,又是不惧地头蛇的权贵之人?”
展昭道:“正是。”
姜艾追问:“那敢问,这二者皆具的……都是何许人也?”
展昭面色严肃下来,道:“万梅山庄西门家,江南花家,还有……珠光宝气阁闫家。”
姜艾听他说完,沉默半晌,忽道:“既是如此,今夜看来是不用去看烧死李温的偏房茶室了。”
展昭道:“姜姑娘欲如何?”
姜艾不语。
展昭便又道:“此事,开封府会调查。”
姜艾似笑非笑道:“哦?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要将这三家的名字告诉我。”
展昭略显无奈的抿着薄唇,沉默了半晌,才道:“展某远离江湖多年,如今江湖上的势力,陆小凤比展某清楚。故而……”
故而这三家的名字,乃是陆小凤猜出的,而陆小凤有意让姜艾知道。展昭虽不愿如此,但已答应友人,怎可失言?
倒是个磊落君子。
姜艾微笑,道:“好,我知道了。”
展昭一抱拳,道:“姑娘既已知道,便快回吧,展某告辞。”
说罢,便转身欲走……他竟是想速速离开。
姜艾不想他如意,出声叫住他:“展大人。”
展昭回头,安静的看着她,等着她说话。
姜艾似又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她眼神有些迷离的看着展昭脸上的伤口,忽然神鬼不知的凑近了展昭,展昭惊了一跳,立刻便想要跳开,却被姜艾一把拉住了手,她力气大的不像话,展昭下意识的挣了两下居然没挣脱开。
姜艾歪着头凑近了展昭,眯着眼睛看他切口新鲜的伤,语气轻飘飘,又好似暧昧极了……
她喃喃道:“展大人……可还痛否……?”
说着,她的手指抹过他的脸,把挂在他脸颊上的一点点血迹全抹在手指上,而后魔怔似得把那根手指塞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