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世子面色发怔,站在破碎的演武台上,再无最初的半点逍遥,在失去力量后,一种强烈的恐惧感从他心底生出。
他没有力量了...
没有力量了?!!
他只觉视线模糊,脑瓜子嗡嗡作响,再环视着四周,只见一双双眼睛正愤怒地盯着他。
随着力量的逝去,他建立在力量上的心理防线也开始迅速崩溃...
他茫然地、甚至无意识地转着头。
忽地,他看到了那正在离去的身影。
陈云霄的神色一下子清明起来,他朝着那身影,嘶声力竭地吼道:“我可是南国的世子,你...你敢毁我气海!?!?”
白渊还没说话,台上的小佛爷依然一挥大袖,翩然而下,落定在台前,然后笑道:“无名先生可是我长生楼供奉,毁你气海又如何?”
陈云霄愣了愣,咬牙切齿道:“我父王执掌南国!”
小佛爷也没等他说完,大声道:“我长生楼遍布天下!!”
陈云霄厉声道:“你区区长生楼也敢和我南国比?”
小佛爷转而笑道:“不敢不敢,我们当然比不了,但有人能比的了。把我们逼急了,我长生楼这偌大的势力,统统投了那人去...这么点儿道理,世子不会不明白吧?”
陈云霄沉默了下来。
南国并非无敌,远的不说,便是隔江相望的华家,就是强敌之一。
小佛爷笑容很灿烂:“世子啊,其实你说的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今日你回去了,你父王会怎么对你呀?”
陈云霄双手捂着腹部,鲜血潺潺地从指缝间流出,完全止不住。
小佛爷道:“看你现在混乱,不如我帮你分析分析?”
说罢,他笑道:“情况呢分四种,第一,我们在规则里行事,你赢了把悬空坊的俘虏都带走了;
第二,我们没按规矩行事,围攻你,但是你负伤逃走了;
第三,你被废了;
第四,你死了。
知道为什么第三第四两种情况,我没有再加规矩吗?
因为当一些事成了事实,规矩就不重要了。
你死了,我们都必然会面对南国的怒火,因为你是世子。
但你活着,你就会面对你父皇的怒火,因为你是世子。
身为世子,外出到处沾花惹草,还强行出头,结果能力不济被人废了,真是丢人...
世子啊,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小佛爷笑眯眯地说着。
但他还有一句话没说。
世子不好杀,但一个落魄的王子,那还不是杀着玩儿?
陈云霄却还没理会过来小佛爷的狠毒,他正沉浸在小佛爷的话里,有些失魂落魄...
因为,小佛爷说的都对。
就在这时,小佛爷视线扫了一圈周边,略作思索,想了想扬声道:“来人,恭送世子!”
他说完,就待转身离去,想了想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玉瓶子,抬手一挥,玉瓶子就平稳地落在了陈云霄面前。
“我不知道世子是否带了疗伤药,所以赠送一些,以全我们相识之情”。
说罢,小佛爷笑着转身离开,再不回头。
陈云霄捡起瓶子,却忽地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因为...周围的人都正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所谓恭送,其实意思是“打!尽情地打!不要打死!让他活着离开!”
而疗伤药,就是为了让他不被打死...
陈云霄明白了,心乱如麻,恐惧顿生,他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他气力浑厚,武道超群,兼有宵练剑气,须陀霞衣,再加世子身份...
怎么可能会这样?
怎么可能?
若是早知如此,他便是拼了被父王责骂,也要偷几件攻伐的芥子宝物出来,而不是只带着些情趣物品...
可是,一切已经晚了。
陈云霄看着正逐渐包围过来的人,忽地全身一激灵,远远喊道:“无名!!!”
白渊顿下了下脚步。
陈云霄道:“你救我...救我...
我好歹是一个传奇...
你我是一路人...
你今日救我...来日你若末路了自也有人救你!
因果有报,今日你之所行便是因,未来必有果报!”
白渊淡淡道:“世子也知果报?那...世子可曾观过自己的善恶?”
“什么?”
“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今日,不过是无私罢了。”
陈云霄愣了下,怒道:“这算什么善恶?这些人...对我们而言,不过是随意拿捏的蝼蚁,生杀大权皆在我辈手中,与猪羊牛马何异,杀他们,有什么善恶?算什么善恶?!!”
陈云霄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那背影离去。
他愣了下,声嘶力竭地喊着:“无名!?无名!!!!今日我之下场,必是明日你之模样!救我...救我!!!”
但却再也无用。
逐渐的,他的声音渐渐变淡,因为...他已经被愤怒的长生楼楼众包围了。
墨娘早从席位上跑了下来,走到无名身侧,随着他一起走出了长生楼辅楼的大门。
一路上,长生楼楼众见此灰影,皆是恭敬行礼,带着由衷地尊重,喊一声:“见过先生。”
这其中还包括了之前带白渊去风雪禁地的那四名转业刺客。
此时,那二十五六的峨眉刺女子,矮个儿双刀客,肌肉横练男,还有天天“格老子的”挂在嘴上的岭北黑煞皆在人群之中,默默注视这那道灰影。
四人想到曾和这样人物一起行动,心神不禁激荡无比。
岭北黑煞忽地想到了什么,一拍大腿,咋咋呼呼道:“格老子的,我们收钱了,怎么能收无名大哥的钱,赶紧退钱。”
旁边的峨眉刺女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轻声道:“没收钱,是大小姐的推荐信。”
岭北黑煞眼睛一亮,道:“喝喜酒,格老子的,必须喝喜酒!”
白渊听到动静,侧头看去,见是熟人,眼神里带着笑意,对那边点了点头。
四名转业刺客只觉一股幸福感从心底升起。
“好帅~~~”峨眉刺女子虽然没看到脸,但却觉得这样的先生充满了魅力。
“格老子的,今后老子就是无名大哥的小弟!”岭北黑煞兴奋极了,今儿个他只有资格在远处观战,可是这场面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虽然没看懂,但觉得太厉害了。
而背后的战斗意义,以及出场的方式,都让他生出一种热血沸腾难以自禁的感觉。
他们这是...亲眼见证了一个新的传奇诞生。
从今往后,传奇刺客里再无南国世子,多出的则是无名先生。
墨娘走在白渊身边,心底也是只觉吃了蜜糖般的甜。
两人到门外时,一辆马车早已在等待了。
夜风卷来了城东的花香,百花湖上的百花已经绽放了,朝花节虽还未至,但节日的气氛却已经很浓了。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两人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马鞭,轮毂便“骨碌骨碌”地转了起来,驶过青砖街头,在长道的明月下拖出一道和谐的影子。
“我以为你会杀了他。”墨娘道。
白渊摇摇头。
或许旁人无法理解,但他始终对杀人有些厌恶。
他始终觉得“若是他人的性命皆掌于一人之手,那必是一个极度可悲的社会”。
若是每个强者都想杀戮随心,都想高高在上,把人不当人,那么...这个世界又会有多乱?
个体的强大或是身处的环境,不该是肆无忌惮、随心杀戮、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理由。
生还是死,也不该由个人去判断,而该由法律去判断,一个真正的公平公正公开且健全的法律,而不是执掌法律的人去判断,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杜绝一切恶。
即便世界变了,不再是在蓝星了,可是...心底的道德和良知难道就会因此发生改变吗?
可这样的想法终究注定了只能放在心底,而无法说出。
在心因念而为善,在外因言而成锁。
他心存善念,却不想身缚枷锁,他不想杀戮,但却也不想丧失杀戮的权利,如此而已,有何不可?
墨娘柔声道:“我很少见到你这样不喜欢杀人的强者。
之前你在平安坊也只是将那些刺客的手筋割断,未曾杀死,
之后你在辅楼前的大战里也只是活捉了白辰刀和紫凤,
今天...你又只是破了陈云霄的气海,而没有杀他。”
白渊淡淡道:“你错了。”
“错了?”墨娘愣了愣。
白渊淡淡道:“我不杀他们,是因为他们没有资格死在我的剑下。”
墨娘瞪大眼,看着身侧这个神秘而高冷的剑客,忽地捂嘴露出了笑容。
她想了想道:“陈云霄说的不对,先生...绝不会和他一样。”
白渊自嘲地笑笑,没说什么。
一会儿,气氛沉默了下来。
墨娘看到身侧男子似在黑暗里打盹,她便悄悄地挪动了一下,想和他的距离靠近一点点,而在成功地靠近了一点点后,她又轻轻地挪了下,想要靠的再近一点点。
近到绸裙和斗篷的边儿搭到了一起,便是颤抖着,停了下来。
仿有一股炽热的火焰从连接处生了起来,然后侵入裹体的衣衫,而往里焚烧,烧到了皮肤,烧到了长腿,烧到了整个肉体,又烧到了心里,再烧到了灵魂。
墨娘感到胴体火热,悄悄看了一眼先生。
先生还在打盹。
墨娘秀眉蹙起,然后也闭上眼,一起假寐。
呼吸有一点点急,在静静悄悄的马车里很清晰。
而马车外,是春夜的风,是百花的香,是即将到来的五月。
...
另一边...
长生楼中。
小佛爷,叶霞衣,公羊修,唐战,常冬等人正站在高处,俯瞰着北城。
北城星火点点,西夜市犹然人来人往,百花湖上花灯已是布置开了,很美。
小佛爷眺望着夜色,忽然道:“常冬啊,你的断臂之仇,先生已经帮你报了。”
常冬微微颔首,道:“某看到了,这份恩情必将牢记于心。”
说罢,他又微微欠身道:“恭喜小楼主能得无名先生这样人物的帮助。”
小佛爷摇摇头道:“可不是我得到他,而是...我有心与他结成亲家。
我将供奉玉牌给他,便是存了此心,到时候,我与他既是一家人,那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若出了事,我必倾尽一切去帮他,而我的事他自然也会帮衬一些。
利用再多,也不及待人以诚,若要人帮你一分,你需得先帮人十分才是。”
众人听得都暗暗点头。
若论实力,小佛爷比起老楼主实在差太多太多了,但若论为人处世,老楼主却是不如小佛爷。
小佛爷想了想道:“诸位...今日之战必将轰动刺客世界,只是,照尘实力不济,实在看的云里雾里,没看清楚先生是怎么胜的,你们看清了吗?”
他话音落下,其他几人皆是面面相觑。
最初的场景他们倒是明白,那是先生和世子在互相试探。
先生在试探宵练剑气。
世子也在试探先生的本事。
但试探来试探去,双方也没有一次正儿八经的交锋,都是招招刚起,旋即又落,招招已出,却又落空。
而之后,这场传奇对传奇的厮杀,却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终结了。
先生察觉了什么?
又做了什么?
世子已是全力以赴,无论是冰晶大佛,还是宵练剑气定然都用了。
而先生也是真正的出手了,六臂三剑,魔气盎然,但剑出之时,却又隐有玄之又玄的禅意。
可这些都是表象,内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片刻后...
一名刺客飞身而来,落在几人身后。
小佛爷道:“剑七,有没有问一下陈云霄,当时发生了什么?”
那名为剑七的刺客道:“启禀小佛爷,陈云霄死也不肯交待宵练剑气的秘密,但却把先生的信息说出来了...可虽然说了,也只是一些表面特征,而未曾洞察内里的秘密。
因为这秘密,就如他宵练剑气的秘密一样,不得而知。”
小佛爷听到“只是表面特征”舒了口气,道:“说说看。”
剑七道:“陈云霄说,先生拔剑的时候,非常可怕,给他一种时间流速变慢了的感觉...但其实不是,应该是先生的速度极快,可却又以一种缓慢的方式在呈现,所以才给他一种时流粘滞的幻觉。”
众人纷纷点头,毕竟他们都是看到先生拔剑之时的,剑未出鞘,却已如沉睡深渊的大妖魔于黑暗里睁眼,很是可怕。
但他们只是远远的旁观者,却不及陈云霄面对着先生。
却不想陈云霄居然有“时间流速变慢”的感觉。
剑七继续道:“至于那许多真真假假的幻影,还有先生的瞬间移动,陈云霄也不清楚,但他感到先生忽然变成了左撇子,很是古怪,这些都给他带来了相当大的压力。”
众人都理解。
易地而处,他们绝对无法如陈云霄一般撑那么久。
小佛爷问:“陈云霄到底是怎么落败的?”
剑七道:“陈云霄说,最后冲来的先生展示了六臂三剑,三剑同时出鞘,好像本就变慢的时间又慢了三倍,以至于他反应过来时,先生已欺身入了他一丈之内。
但是,那时候他丝毫不惧,因为那一瞬间,他气力所凝的冰晶大佛已然拍击而下,完成了一次无差别范围攻击,同时他的宵练剑气也对先生斩了出去。
先生距离越近,死亡的可能就越大。
这种情况下,只要不是修士,就不可能再正面冲击,即便退让也会不可避免地见招拆招,那他就可以反守为攻。
若那还是虚影,他便继续施展冰晶大佛的法门,来一个虚影杀一个,拼消耗。
而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名为须陀霞衣,可供气力,源源不绝,故而他根本不怕消耗。
这是他的打算。
事实上,形势确如他所料。
先生虽然没有后退,但在正面冲击的过程里,却已经踏入了十死无生之地。
先生的剑还未斩到他,他的剑气却已后发先至。
可是,这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怪事。
陈云霄说......他双目忽然失明,不仅双目,就连周身所有的感觉都没了,好像一瞬间掉入了一个虚无黑暗的洞窟里,连知觉都没有。
但在失明之前,他看到先生已经被剑气斩过了。
等到他再恢复时,他的气海已经被先生刺穿了。
这就是全部过程。”
五感丧失?
众人有些惊疑不定...
这又是什么法门?
良久...
小佛爷道:“剑七,把须陀霞衣取下来,给先生送去...若是先生不在,就放大小姐那里,让她代为转交。”
剑七恭敬行礼道:“是!”
他正待转身离去,身后又传来小佛爷的声音。
“对了,此战很快会传开,你安排下去,把故事做成几个版本,把数据调整一下,尤其是什么‘变成左撇子’、‘五感尽失’、‘时间变慢’、‘欺身入了一丈之处’这些细节,全部调整。
再做几个矛盾的版本,混杂着宣传出去,记得要自然一点......
还有,记得安排些人吹牛,唱反调,但要适可而止,不要做作...
我们的无名先生,可不能被人从这些小东西上了解到底细。
哪怕一点,都不行。
这关乎先生,也关乎我们。
能做到么?”
剑七恭敬道:“小佛爷,我们的人控制着很多渠道,包括说书人,酒鬼流浪汉,商贾,水手,歌姬等三教九流,还有其他分支的信息贩子...
只要我们去散播,即便陈云霄说烂了嘴,也不会有人再信了。”
“去做吧,现在就可以了,我不想让任何人了解到先生的力量。”小佛爷摆摆手,旋即又厉声道,“此事若有误,以叛楼罪论处!”
“是!”剑七肃然,一恭身,缓缓退下,没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