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叽叽歪歪....说什么呢!”
王佩珑拿手肘拐他一下,力道轻如鸿毛:“我好容易才有的今天,不唱戏我还能干什么,就会这一门功夫,当然要趁年轻多唱一点,花晓娟说现在都时兴灌唱片,你等着瞧吧,别人都灌了,以后我也要灌!”
万显山顺着她这一拐,就把手伸进她的睡衣里,发现佩珑瘦下来就是腰上细了一把,别的地方压根没变化,连腰上的那块软肉也还在。
她还是软,一捏就软。
“好吧。”
他看她这些天那么听话,也乐得再做一回好人,便开口:“我明天叫人打电话去戚老八那里,叫他按照规矩来,你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王佩珑早知道他这种人最是欠打,整天就知道欺负自己,不过欺负过头了偶尔也要给点好处,于是很给面子地就作出惊喜状,太逼真了反倒显得假,但万显山能介意这个就有鬼了,他喜她爱她都来不及,当然不会计较佩珑这点小毛病。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本来要么白天要么下午,现在多了晚上八点半的场,最热闹的时候,那彩头真是稀里哗啦地往台子上砸,光是足金足量的金戒指估计就有二十来只。
苏佩浮闻钱而动,跑过来问她是使了何等花招才劝得万老板松手,无奈问话的神情和五官挤在一起实在是讨人厌,他又被一巴掌打走了。
王佩珑把他打走,但是之后却又把他拉回来,问:“叫你办的事情你都办了吗?之前还给你塞了那么大一把铜钿,你不要告诉我又没了啊!”
苏佩浮连连点头:“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嘛,三少爷那里好的很,我把你上个月看中的袖口和领夹各买了一套,老早就给他送过去了!”
按照王佩珑的设想,送这种身外之物当然是没有自己亲手写的情书来的有意义,可是情势不好,她总怕漏出什么破绽和把柄给万显山抓住,于是退而求其次,想要么还是送点身外之物吧,虽然不比书信那样可以时时回味,但只要凤年看见了就能联想起她,那就是好的。
“那....他身体怎么样了,头还痛吗?”她接着问。
苏佩浮说你不要太小题大做好不好,你当年挨了一顿抽,养好了第二天不就下地来踹我屁股了吗,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他这话打脸的太快,因为第二天就有人送信,说三少爷发已经高烧好几天了。
原来凤年一直都是虚弱,只不过他现在知道骗人了,知道面对别人要有所保留了,所以才故意装的不那么虚弱。
这一点苏佩浮根本没有观察到,他只是跑了个腿,送了一样两样礼物,仅此而已。
王佩珑面色极不痛快,老婆子打这一通电话还是借隔壁邻居家的,黑着脸听人家说着凤年的情况,她听完就在家绕了一圈,最后就找出一把褪了毛的鸡毛掸子,直接冲到同乐坊的包厢,把苏佩浮按在烟榻上抽了魂飞魄散,七窍升天。
幸好,师妹抽师兄这种大事只发生在烟馆,保密性极高,于是王佩珑此等壮举并未出现在任何一家小报上,她还是众多戏剧名流中最傲气,最矜贵的那个。
抽完就犯愁了,愁药,还愁钱。
发高烧了怎么办,阿司匹林和盘尼西林都是精贵货,西药现在的价格堪比黄金,但真要买,也不是买不到。
至少现在夜戏也开始排上了,这个钱除去日常开销,倒是能有点剩余,能给凤年用来买些好药。
王佩珑把苏佩浮拎出来狠抽了一顿,师兄是很听话的,一抽就听话,保证他明天就把药瓶送过去,简直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跟这种人就没法好好说话,除了给钱,要不就是时刻就要把他从安乐窝里抓出来,好好打一顿。
而且老叫师兄跑腿不是办法,她不是不相信他,只是苏佩浮那个脑子里干脆就是一滩浆糊,拿跑腿当邀功的条件,不盯他不提醒他他自己压根就不会注意一点,长久下去有没有被人盯上都不晓得,实在是大大的隐患。
隐患、全部都是隐患,好像之前的四十多天都是别人施舍下来,是别人丢掉,不要的时间,他们两个才有机会在一起。
她可不可以不要这份施舍。
不能亲自去见凤年,总是要托付中间人去跑腿,说出来的确是不得已,可明明应该有更好的办法,她跟凤年有那么多甜蜜的好时候,难道要放任这好慢慢变得不好吗?他们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
王佩珑稍微一想便很惆怅,到了戏台上也是,非常惆怅,但也符合故事情境地唱了一出杜十娘,将那份哀婉和动人唱的入木三分,博得底下喝彩。
毕竟人生如戏,戏便如人生,唱久也就分不清了。
她唱罢就躲到后台一个人卸妆换衣,期间唉声叹气不断,惹得众人议论纷纷,都觉得台柱子一定是生活煎熬,看到戏班子一个月的开销竟然一路飙到千把块,所以受刺激了。
她这个惆怅的样子维持到洪双喜面前,那就是惆怅到了顶峰,那副愁苦的样子是个人都知道有事,可事分大小,她自己把情郎当个宝,在别人眼里就连个屁都不是,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这个也强求不来。
洪双喜专心开车,全然不能跟她感同身受,也半分没有体谅她心情的打算。
不过她调养的好,那手消了肿,也没留下个后遗症,依旧美的毫无瑕疵,从手到脸都是成套的白,这让他看在眼里,却是十分之安慰。
今夜万显山做局,请贵客到家共进晚餐,他和新市-长都是个老派的人,装修也是偏于老派,可是家里那么大,似乎不隔三差五地开个酒会派对的也说不过去,物尽其用就要用到彻底,既然一顿酒会就能拉来那么多条贸易线路,那万显山也就顺其自然,想开就开了。
王佩珑本来很喜欢这种场合,可惜此刻愁肠满肚,牵挂的都是她那位可爱的少爷,这时就非常不想去,想躲回家算了。
洪双喜受不了她那个样子,可怜巴巴,眼中千言万语,全是点点滴滴酝酿出的愁绪,任凭愁绪也是动人。
她适合艳,不适合愁,那眼睛眉毛就活该是眉飞色舞顾盼生辉,她一愁就跟蔫了一样,叫人心生不忍,总想让她继续艳起来。
明知道是故意的,可他还是不能错过,不能不说,于是好心好意,提醒一句:“把脸收一收,老板看见要不高兴的。”
“要你管!”
王佩珑炮筒一样,这两天简直憋出一肚子的委屈还有苦水,正愁没人给她出气,这下正好抓到人了:“我都难过死了,你们还要我笑,看看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还能笑得出来吗!”
洪双喜于是退后半步,将她从上到下地打量,末了就点点头:“是,你是瘦了。”
王佩珑不说话,等着他继续发表目下高见,不料丑鬼不按套路来,又说:“法国绸做出来的衣服,胖的人不行,只有你这样瘦,穿上去才好看。”
法国绸一件少说四位数打底,还有身上配套的首饰就不要说了,她这个日子过的再叫不好,那别人全家都要去跳黄浦江。
人跟人不能比,一比就气死人。
王佩珑被他这么阴糟糟地嘲讽两句,自知她这通脾气发的没有意思,只好自认理亏,把脸上的郁色给收回去了。
她扶着丑鬼的手下车,不急着往万宅的大门进,先站在原地深呼吸,呼吸到第三口气的时候肩膀就松了下来,接着随手撩撩头发,举手投足间,又是那股似笑非笑,似情非情的眉眼,就跟原地变了一个人一样,那样子真可谓乌发如云,眼如春波,直看得人眼花缭乱,不知变来变去的,究竟哪个才是她。
王佩珑向前走了没两步,又好像想起来什么,回头道:“万显山这里这么热闹,你进不进去啊,进去的话我可以教你跳舞呀!”
洪双喜摇摇头,说:“我不会,你去吧。”
王佩珑看他面无表情,唯独两只眼睛格外的清明,仿佛那是两片漩涡,就处在眼底中央,是和万显山一样的深不可测,不起波澜。
她也不多做邀请,万显山不爱跳,丑鬼是不会跳,外面照样有的是人想请她王老板出来跳舞。
看吧,她骨子里还是要出风头,喜欢热闹的。
她那身影逐渐走远了,洪双喜回味着她刚才的问询,很普通的一句话,随口一问而已,可就是能叫他琢磨,分明已经琢磨不出余味了,他还是琢磨。
再看看天,天已经暗沉下去,黑幕里缀满了星子,同她那条镶了水钻的水貂披肩一样,熠熠生光。
万幸是夜,万幸是黑,没有夜色做掩护,只怕他眼里的柔情便再也藏不住;
那就太可笑了。
他在某种程度上很有自知之明,只因他这个人本身就不适合柔情,不能用惯这种字眼。
可怜一个人面相这样凶恶,偏偏又有那样炽烈的情感,做事的时候更是瞻前顾后,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也是有些可怜。
洪双喜转身走了,不是不想跳舞,只是自卑;他那张脸,那道疤,如果真的被放大,近距离地暴露在灯光下,像扭动的蛆,腐烂的死肉,那种恶心无法言喻,他自己是知道的。
所以他又恨又怕,一边在恨,一边又是怕。
怕什么?还不是怕会吓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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