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郡药王离开清心殿后不多时,又被召了进去,为照拂百里婧的身子,同时碍于君执的威慑,无论释梵音或北郡药王,皆未将君执中毒一事和盘托出。
既然失血之症藏不住,便不再藏,依着从前在东兴左相府的那些时日,也弄了药浴来让君执泡着,药草味太重,对孩子不好,百里婧不曾跟去,只遣人照料他。
君执入浴室时数次呕血,隐忍了许久的情绪终于能放下。宫变后朝臣呈上来的奏章不过想置白家于死地,可彻底惩治白家,于朝局并无好处,四大家族分庭抗礼,哪怕时有党争,也好过一家独大或联手制敌。
即便白家罪行累累,他也从未想过将白家连根拔起。
大婚之日所有布局,目的已然达到,威慑了宫内宫外之贼人,杀鸡儆猴之下,能保一时安稳。起码在他的孩子平安落地之前,已无人敢妄动。
靠在药池壁上,痛楚冷热自知,近旁只几个暗卫伺候,连宫女也不见一人。毕竟大秦皇帝的龙体有恙,越少人知道越好。
暗卫不敢吱声,只静默陪伴。桂九素来最是大胆,率先劝慰道:“陛下,您何苦来的?一口血忍到方才才肯呕出,为何不将所有都告诉娘娘?娘娘不知您为她做过什么,只当您心机深沉坑蒙拐骗,从东兴骗至大秦,上一个大婚顶着旁人的身份,这一回立后给她一个不明不白的身子,是好是坏,娘娘心中无数,便不会将您放在心上。您这般呕心沥血地为她着想,怎甘心一无所获?”
君执闭眼养神,脸色白得可怖,许久才答:“还要获什么?安稳度日便是大幸,从前她还可置身事外地安心养胎,如今却是从大婚第一日便踏入险局,朕后怕不已,比之在东兴时更加不如。秦宫可怖,她当是吓坏了。”
已经到了如斯境地,所思所想仍是皇后,大秦皇帝一贯不肯吃亏,攻城略地二话不说。自成了亲,被那皇后半调·教半折磨地成了体贴的夫君,着实令人不可思议。
桂九是实打实的马屁精,见帝心已决,立马调转了风向道:“不过……娘娘竟知晓陛下您的失血之症为真,也不枉陛下一心为娘娘着想了。也许此后的饮食起居上,娘娘都会分外小心,会念起主子您在东兴的时候,至少不会再让陛下沾半点荤腥了……”
桂九着实能体察帝心,君执念起在东兴左相府的日子,吃着粗茶淡饭,住着偏僻院落,大片桃林、竹林、菜园子、芭蕉树,小桥流水中还有一个体贴照料他的妻。他吃些清淡粗粮,她在一旁大快朵颐,偶尔偷上一口香,真真快活似神仙。
如今人在她身旁,样样都好,只一颗心藏得深,捉不住。
闭目微笑,到底还是不甘,君执叹了口气:“若是今日一早吃了药,也不至如此。一点小伤带累她多思虑,朕倒是越发没用了。”
他多想在她面前显得高大,如今却发现他并不能给她更多的安全感,让自己的妻受累、担忧,他是皇帝又如何?大秦皇帝再伟岸,这残破身躯是他困顿的根本。下一个困顿,是十月产子。
……
北郡府四月初八立国,西秦四月初十立后,于远在江南盛京的东兴君臣来说,既是耻辱又是感怀。
与北晋隔济水相对峙已数月,战事从未停歇,北郡府堂而皇之立国,于济水以南的东兴便是奇耻大辱,理所当然发起攻势。
然此前杜皓宇叛乱,司徒大将军战死,双方都已元气大伤,局面之僵持传至盛京,不过加重了景元帝的病情。
先后听闻西秦改元荣昌、西秦大帝大婚,念及西秦未曾趁人之危南下攻兴之义,东兴朝臣上奏景元帝,理应派使节前去恭贺西秦大帝立后之喜。据传那位皇后已有孕,更是西秦之喜事,不应让北郡府余孽占得先机,率先与西秦交好。
景元帝准奏,遣使前往西秦恭贺。然常朝未半,人已咳嗽颓唐,不得已而退朝。
群臣担忧,盛京朝局不定,朝臣上奏景元帝,可命太子监国协理国事,以安万民之心。
景元十八年,端阳节。依旧例,盛京宫中设宴。
经历去岁宫变,司徒皇后与黎贵妃皆不得善终,七皇子百里明煦溺水而亡,黎家几乎满门被抄,这端阳夜宴再不复往日热闹。
如今景元帝身侧相伴之人,已换作不显山露水的季淑妃,主座之下的显赫位置,也由当初的嫡公主百里婧换做了太子百里御。其下诸如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之流,无人敢望其项背。
若说从前婧公主在时嚣张跋扈得令各宫不忿,一介女流而已,既不能继承大统,为何还要赢得万民敬仰毫不收敛一言一行?
可这会儿太子百里御端方沉稳,顶着司徒皇后亲生的名号,牢牢占住了嫡出皇子之位,各宫除了巴结逢迎,以求来日方长,再无他法。
因司徒皇后殁逝,国丧期间景元帝禁了一切声色之事,端阳夜宴的开场也无舞蹈音乐助兴,也无黎贵妃这般巧言令色之流能逗得景元帝大笑,竟如此平淡开了场。
“太子归朝以来,初次参加端阳家宴,此番便由太子先说说看。”景元帝往昔锐利的双眸已多了些灰暗,不过强打起精神不肯倒下。
太子百里御着一身明黄锦袍,起身祝酒,先贺景元帝:“儿臣蒙父皇疼爱,方能有归朝之幸,第一杯酒,儿臣想敬父皇。”
少年太子的脸上布满诚恳,他本就生得端方俊雅,曾在墨家四子中脱颖而出,无论才貌皆十分出众。如今哪怕人人尽知他是何来历,也只能默默吞下腹中疑惑。
“第二杯酒,儿臣想敬在天之灵的母后,若非母后潜心将儿臣收藏,恐怕已遭贼人毒手。儿臣自当孝顺父皇、潜心好学,不负母后之托。”百里御又饮下一杯酒。
“第三杯酒,要敬诸宫娘娘,诸位兄长、姊妹,还有赫表兄,”百里御转了个圈,甚至举杯向静默无言的司徒赫,“多谢这些年陪侍父皇左右,尽我所未能之事,承欢父皇膝下。”
又是一杯酒下肚。
他的言辞找不着一丁点儿的错处,周全,孝道,温雅。
各人少不得都要陪上一杯。
司徒赫麻木地瞧着眼前物是人非的一切,也饮了一杯。多少年不曾参加端阳夜宴,去岁与婧小白赌气,于端阳节前回边关,往后任有多少次端阳夜宴,也再不会有婧小白。
景元帝听罢,点头而笑:“太子说得不错,坐吧,你的这些兄弟姐妹,还有表兄弟,都是好的。朕甚欣慰。”
他说着欣慰,眼神落在太子百里御的身上,却又有隐约的闪烁。
将那个傲慢且骄纵的女儿换做端方周正一丝不错的儿子,他虽为人父,刻骨疼爱却不能说移就移。白发人送黑发人,每每念起,又岂止肝肠寸断。
“今日是家宴,太子同各位皇子、公主且说些开心的事吧,陛下听着也高兴。”季淑妃笑道。
三皇子生母彭贤妃道:“说起开心事,陛下可记得昇儿的正妃于三月前诞下一子,如今长得甚是喜人,人人都说他的眉目间有陛下您的影子。昇儿虽不中用,可那孩子倒是极聪明伶俐的,还想请陛下给起个名儿呢。”
三皇子百里昇温厚一笑,躬身请答。
景元帝果然开怀,眸中有一丝喜色:“朕一直盼着个孙儿辈,没想到昇儿倒是中用,既是朕的第一个孙儿,又是正月里的诞辰,便取名‘启年’吧。”
“多谢父皇赐名!”三皇子离座拜谢。
太子百里御随后笑道:“三皇兄的子嗣来得倒是时候,有孙儿承欢膝下,想必父皇的忧思能解一些。这是我大兴难得的喜事,何不共贺一杯?”
被太子平静异常的目光一望,三皇子竟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握着酒杯的手也莫名抖了抖,太子却已别开脸去,众人齐齐贺了一杯。
五皇子见状,不知是奉承还是玩笑,道:“父皇,虽然太子尚未及冠,倒是可尽早选拔太子妃之选,毕竟是国之大事啊。我们这些儿子也自当努力,早日开枝散叶,为父皇添福添寿。”
众人附和,提及几位合适的千金之选,太子百里御却微笑摇头,不慌不忙地望向沉默已久的司徒赫:“若要说起娶妻,我倒是不急,毕竟年轻,尚有诸多礼仪国事要学,暂无法分身去想这些儿女情长。倒是赫表兄的年纪不小了,诸位娘娘若是有合适的人选,可请父皇指婚,如此也能全了母后生前的惦念。今日家宴,正好说开,岂不应景?”
提及司徒皇后,景元帝果然上心,随着景元帝的注视,众人的目光也齐齐望向司徒赫。
“太子说的极是,陛下应当好好思忖思忖赫将军的婚事,如今司徒家只剩这一根独苗,自然得配个好姻缘才是。”彭贤妃道。
又望向季淑妃,笑道:“淑妃妹妹,我说句不知妥当不妥当的话,依照赫将军的身份,若是婚配了寻常女子,即便是丞相千金,也是委屈了赫将军。我看三公主就很好。”
司徒皇后生前对司徒赫多有照拂,诸事如同亲生儿子般考量仔细,人尽皆知。如今司徒赫要婚配,少不得要配一位公主。
最合适的人选当属季淑妃所生的三公主百里柔。年方十四,正是大好年华,再长些时日便可婚配,彭贤妃的确看得清楚。
季淑妃的娘家无势,当初司徒皇后同黎贵妃在时,她从来不曾想过能有什么大功德,平稳度日便好,唯一的女儿三公主能选一位好驸马,也是平生第一的大事。
放眼大兴朝,能当得上好驸马的,除了加封护国公的司徒家一门,还能有谁?
也是彭贤妃素来与季淑妃交好,才敢为人先将话说了出来。
听罢彭贤妃的话,三公主百里柔低下头去,面色已通红。
季淑妃偷眼观察龙颜,三公主百里柔生得娇美异常,继承了几分景元帝的风流品貌,当是不俗,可帝王家素来寡情,诸多儿女不仅位分不同,连宠爱也分三六九等。如此婚事,还要陛下首肯。
三公主眉宇间与曾经的婧公主并无一丝相像,景元帝的眼中从来没有这个女儿,望之久矣,只觉陌生,即便入眼,亦无法入心。
然而,再无人似婧公主了,最宠爱的女儿一去,剩下的都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好在三公主仍是公主的位分,配给司徒赫不算不当。
“嗯……”景元帝沉默良久,点了点头,正待开口说话,司徒赫猛地起身离座,跪于殿内正中,垂首而辞道:“多谢陛下同诸位娘娘美意,然而司徒赫有隐疾在身,恐怕要辜负陛下同诸位娘娘盛情了。”
“隐疾?”景元帝不解,“莫不是……”
司徒赫郑重以大礼跪拜,一字一句清晰道:“司徒赫愧对陛下器重,愧对司徒家先祖,生而不喜女色,一早自知有龙阳之癖,甚至在宫外有相好之男子,恐怕此生不能娶妻生子!欺瞒之罪,还望陛下恕罪宽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