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升的红日,驱走了天际最后一抹深蓝。
朝霞映照下的皇城,也从连续几日的喧闹中,恢复了平静。
大庆殿前广场,此时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再看不出昨日千军万马聚集之后留下的遍地狼藉。
已经是第二天,皇帝的婚礼总算是告一段落。
当然,也只是告一段落。
之后还有回门,还有命妇觐见,还有对王家晋封,还有一系列必须要皇后参与的仪礼。
在礼院编出来的剧本里,这幕大戏,要一直演到半个月之后。
不过那时候,已经不需要章惇这一级别的重臣出面了,就任礼仪使的翰林学士就足够资格了。
宰辅们也终于从小儿婚事上抽身出来,处置更加重要的国家大事。
章惇敲了敲桌子,宣告了会议的开始。不过也没有一本正经起来,而还是闲聊一般问韩冈,“玉昆,昨天晚上抓了几个?”
韩冈点了一下自己面前的几份公.文:“一个时辰前,燕达那边报称抓了四十多个。开封府倒是抓了两百多。”
同样的公.文,都摆在每一位宰辅的面前。
熊本随手翻翻,看了两眼,就放下了。这些公.文一向繁琐,一般都是看节略。眼下没贴上节略,熊本也懒得细心看了。直接问韩冈:“怎么抓了这么多?”
曾孝宽代韩冈笑答道,“晚归的,早起的,怕都是遭了牵连。”
苏颂老成持重,道:“希望开封府不要做得太过火。”
韩冈转身正对苏颂,正容道:“黄勉仲知道分寸。”
“那就好。”苏颂道,“天子大婚的犒赏不发,人心正浮荡,尽量不要火上添油。”又笑道,“大逆不道的事没人敢做,但跺脚大骂也不是好事。”
“赏赐要迟一点才发,官府、军中都早已通报过,不过事关财帛人心,早发不会觉得早,晚发倒是肯定要骂的。”章惇道,“只能认了。”
半月后,大议会的筹备会会议将要举行。
为了庆祝这一有着纪念意义的会议,政事堂早在两个月前,便开始放风,说是天子大婚不会赏赐群臣、三军,而是改在半月后的筹备会议上。
如果手上的钱足够,宰辅们当然乐意多发一点收买人心。东京军民,都很清楚眼下是谁在掌权。只要大议会筹备会发下的犒赏,比天子大婚更多一点,哪一桩更重要,人们同样也会清楚了。
可惜的是,朝廷现在并没有那么多的钱。
朝廷的收入虽说一年多过一年,可开支也是一年多过一年。尤其是铁路,之前修建的铁路还没有到收回成本的时候,而新建的铁路又吞吃了一大笔。
眼下还没有现代化的银行体系,朝廷财计想要玩赤字模式,也找不到地方空手套白狼。宰辅们只能量入为出,然后尽量开源节流。
给三军和百官的赏赐,也只能在天子大婚和大议会筹备会中,选择其中一项。在宰辅们而言,选择那一项自是不言而喻。
但没钱的感觉实在是不好。
“什么时候手头不那么紧就好了。”
曾孝宽半开玩笑的叹着气,就像是小市民一样抱怨收入太低。
“赚得多花得也多。”韩冈道:“场面大了,开支也会大。记得熙宗朝的时候,好像有哪位得一狨座,却连肉都吃不起了?”
李承之咳嗽了一声,“先大兄那一次只是一时不趁手,并非是当真吃不起肉。”
韩冈愣了一下,歉然一礼,“冈不知情由,贸然妄语,望奉世勿怪。”
韩冈提起的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李承之的长兄李肃之。因为升了天章阁待制,上门来投靠的亲友太多,一时间连肉都吃不起,不过按李承之的说法,主要原因应该是家里的供给没跟上。
京中有油水的差遣并不多,很多官员在清水衙门做事的时候,还得靠在地方上置办的产业的收入来填补。
韩冈的场面也不小,又不愿意赤裸裸的刮钱,如果家中产业不能支持,肯定也会捉襟见肘。
“不知者无罪。”李承之摇摇头,并不在意,又道,“虽说是善财难舍,可这笔钱也得花。”
“奉世这话说得对。”章惇道,“该花用的就得花用。现在在铁路上投出去的钱,日后能十倍收回。不仅仅是铁路收入,所经州县的市面都繁荣了。不论何处州县,只要通了铁路,商税的税入,当年就能上涨五成。”
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章惇继续说,“何况朝廷用在铁路上的开支,也不是用了就没了。这些钱,给付人工,购买材料。最后钱泰半是落到了打造铁轨、机器的匠人和修建铁路的卒伍身上,难道那些钱他们不会用吗?都是要用的!同样的钱给富户赚去,富户能藏一半到底下,若是给穷人赚去了,肯定都会花用出来。这钱用得越多,市面上就越繁荣,越是繁荣,朝廷的商税也能收得更多。来来去去,前还是在朝廷手中。”
韩冈听着章惇条理分明的说这话,倒是越发得佩服他了。不仅仅是因为章惇对国家经济的观点,已经脱离了旧式的思维。更因为章惇都几天没怎么合眼了,头脑还能这般清醒,以他的年纪很难得了。
皇帝大婚的这一天,章惇作为大礼使,可算是宰辅中最辛苦的一位了。
尽管过五旬的年纪,放在重臣的行列中,仍可算是中坚,但是以世间的认识,以及个人的身体状况,已经可以算是老人了。正常章惇这个年纪的老人,本身保养得再好,一天辛苦下来,也肯定大感吃不消。
可章惇依然精神奕奕,好像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要知道,他的辛苦,并不只是昨天一天。婚礼的忙碌是从半年前就开始,只管大略的章惇到了两天前,也必须开始来回奔走,加上昨夜,章惇至少熬了两个通宵,再前一天,最多也只睡了一两个时辰。
下面受命奔走的官吏,大半都放了假,一小部分不得不坚持的,眼下一个个没精打采,隔一会儿,见没人注意,便用袖子掩住口,悄悄打个哈欠。
而宰辅们精力过人,可能是高层共通的天赋。
曾孝宽比章惇年长十岁,昨夜也是没怎么睡,同样的精神焕发。苏颂、张璪、李承之、熊本,没哪个小于六十岁,定例在双日召开的两府晨间会议,一样都是腰杆笔挺的坐在座位上。
至于韩冈,众人中年纪最少,一宿没合眼,除了眼睛里多了些许血丝,根本看不出与平常有什么区别。
相对于宰辅们的精力过人,年轻得多的皇帝,在洞房花烛之夜后,就显得萎靡不正。
洞房花烛夜之后的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得起身去拜见太后。
折腾了一天,赵煦现在没什么精神,又有些烦躁,一脑门子官司。
向太后完全无视了赵煦的态度,甚至连赵煦这个人都无视了,倒是对王琹很看重,尽管也没什么精神,还是拉着手,跟王琹说了好几句话。
赵煦强忍着倦意,不让自己坐着睡着。迷迷糊糊之间,一句话传入耳中,猛然将他惊醒。
看过去时,就连新皇后也是一脸惊讶。
王琹轻声细气,说话却没有半点怯意:“收养宗室,母后,这是为何?”
“招几个宗亲家的孩儿来进宫里养着,也能讨个吉利。吾此番选出的三个孩儿,家里兄弟都多,还没几个夭折。有他们在宫中,你也能早诞龙子。”
向太后又转过去对赵煦道:“官家你身子骨也不好,就先不给你纳妃了,和皇后好好过日子,争取早日听到喜讯。”
真宗生不出儿子,就将侄儿赵允让接到宫里来抚养,等生下仁宗之后,才把赵允让送回去。而赵允让,就是老濮王。
仁宗后来也生不出儿子,便将两名近支宗室养在宫中,其中一人就是赵允让的儿子,英宗赵曙,当时叫赵宗实。
熙宗皇帝,儿子虽说是生一个死一个,但总是没断人,因而就没有收养,不过当年皇子一个接一个夭折的时候,左右臣下以及宫中,提出收养宗室子的不止一次。
可赵煦这才成婚啊,真宗仁宗收养宗室的时候,登基都多少年了?
有必要那么着急?
赵煦青白色的脸,越发惨白,“是谁家的子弟?”
“康惠王那一系的。”
谥号康惠的宗室只有一个,就是秦康惠王德芳,太祖的儿子!
赵煦双手颤抖,“怎么都是……这也隔得太远了。”
向太后冷着脸,“太近了就会太上心,你当你的濮王府的那些叔伯和从兄弟有什么好心思?还不如太祖一脉,不会有太多心思。”
当真如此?赵煦根本就不相信。可他不相信又能如何?他浑浑噩噩的从慈寿殿中出来,转回福宁殿的时候,并没注意到新晋的郯国公赵世将,正从另一条路上去往慈寿殿。
赵世将注意到了,付之冷冷一笑。
太祖肇造,其后人却不能享国,这是何道理?
宫中六十年来无子嗣,即使有了一个,也是个昏庸悖逆的东西。
外界早有谣言,说这一切,都是太祖皇帝怨气所致。尽管谣言的源头很多人都有猜测,但相信的还是很多。
如果赵煦生不出儿子,那么养在宫中的几个太祖之后,就会顺理成章的成为下一任天子。
这是之前,清洗濮王一系时,赵世将用自己的行动,向宰相们换来的承诺。
选入宫中的,并不是赵世将家中子弟,但只要是货真价实的太祖之后,那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