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两人宿在承泽殿,阮雪音半句没提罪臣家眷的事。
柴英刚走几个时辰,太明显。
第二日她如常去各司过问天长节进展,又去太乐署和上官妧确认诊案,忙到午时都过了,方回承泽殿,屏退了包括棠梨在内的所有人,拿出来自御膳司的,信件。
那是一张彼时垫在琉璃盘下的黄麻纸。因与盘子同色,又缺损,等闲没人会注意到。
阮雪音再是周全细致,也没有这么细,完全是因她踏进那一间时正好出来一名宫人,格外认真行礼,还壮着胆看了她一眼。
她凭瞬时记忆判断那宫人走过来的方向,也便在经过那张盘子时格外留心,才发现了其下纸张。
抽取时她支开了棠梨,翻转看朝向桌案的那面,果然有字,极小,所有加起来也才占破损的黄麻纸一角。
再小的字于她而言也不难。
此时室内悄寂,她确定棠梨等人已再次走远,拿出墨玉镜,开始读纸上天书。
认不出笔迹,却是一字万金,将这几日举国形势交代得十分清楚,有些她知道,有些她不知道,毋庸置疑的是,顾星朗在翻云覆雨地造巨浪,暂时不会收手。
最后两列是蔚国局势:
竞庭歌与慕容峋坠崖身死,上官宴反杀霍衍,苍梧新政已行,国号被保留。
阮雪音一手握纸一手握墨玉镜,将那两列字来回又看三遍。
脚步声近,是碧桃带着人呈午膳。
阮雪音勉强活动僵硬的十指,将黄麻纸塞进襟口,然后缓慢起身。转身走向西侧柜架时,碧桃刚一只脚迈进来。
“殿下饿坏了吧,这都已经过时辰了,先用汤好不好?今日也是您喜欢的——”
小丫头手脚利索嘴也停不住,说到这里才见皇后在柜架边放完东西走回来。
脸白得不大寻常。
“殿下…”
“今日也是我喜欢的翡翠鱼羹。”
阮雪音顺口接,语气神情极寻常,坐桌边真一副很饿的样子,拿起碗筷来却慢得让人着急,好半晌就喝了两口。
“是今日这羹,熬得不合胃口?”碧桃试探着问。
“很好。”阮雪音答,握着银匙的手仍是没动,“距天长节还有几日?”
她一向是门儿清的,从来不会问。碧桃确定殿下有心事,忙答:“六日。”
忍着吧,忍过天长节再问,总要陪他将生辰过好。她告诫自己,压住胸中翻覆,大口喝鱼羹,又扒拉米饭,非常想念老师。
-无论如何,要吃得下饭,小雪。再吃不下也得张大嘴,用力吞咽。每个人一生都要学会吞下许多事,学会了,就都好了。
下一日她再次收到密信,在造办司,与前一日御膳司一样,隐秘而准确。
这次是祁蔚国关于白国的谈判,蔚国答应撤离,白国全境归祁,百年顾祁终于彻底拿下了青川之南;
以及更多人命将陨,包括罪臣家眷——祸首几大族全部株连,余下家族的妇孺发配荒僻之地,其中有些将越过北边蔚国去往寒地。行刑日定在七月十四,发配之人明日起动身。
她这才有些明白,柴英一个小姑娘,认识的人尚不如其堂姐柴一瑶多,是怎么顺利将那方帕子送进的宫。
——这宫中各司人员,许多都来自世家大族们的引荐,纵忠于主君,昔年到底受过人家恩惠,要紧时刻顺手帮一帮,不是不行。
有了这连续两日经验,第三日她刻意走访各司,第四日亦然,明面上是因天长节越来越近、须过问的事更多,其实是为了不错失每一封密信——让她知晓时局的那个人,或者说那些人,究竟是何目的,她当然怀着防备心;但第一封既都看了,不若将所有信件收拢握在手里,反而有化被动为主动的机会。
女课终还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最新一封密信上说,有人在问斩时高喊皇后亦在局中、亦以女课明目张胆挑衅国制,与举国叛臣反民们同罪。
这日黄昏她提早了去鸣銮殿,没带药,却再次没走出御花园便碰上顾星朗回来,径直挽起他胳膊道:
“去清晏亭吧?”
这些日子她一时晴一时雨,一时温柔卖乖一时又雷霆万钧,他是越发摸不准,也懒得伤脑筋,嗯一声,由她拉着往清晏亭去。
亭中竟是布置过的,香花烛火,绫罗绸缎,每样都有,都不多,恰到好处的雅致与美好,阮雪音的水准。
“先用晚膳,然后散步,最后回折雪殿喝药。”
从来都是他为她布置,这般阵势前所未有。顾星朗眉心微挑,“今晚睡折雪殿?”
“嗯。都收拾好了。”阮雪音殷殷点头。
“提早给我过生辰?”顾星朗又问,打量周遭精心与巧思。
“嗯。”阮雪音便手肘撑桌,托腮瞧他,“你喜不喜欢?”
顾星朗视线落她脸上,放柔语声,“与你有关的一切,就没有不喜欢的。你从来知道。”
阮雪音反复提醒自己要保持轻快,心中为这句生万千涟漪,面上仍是笑:“天长节是国礼,一堆人走过场,我不稀得那个;明后两日会特别忙,然后就是正日子,更没空闲,所以挑了今日。还以为要在鸣銮殿千请万请,结果我们君上善解人意如斯,自己回来了。”
他盼她总能这样:欢喜,调皮,说蜜糖一样的话,托着腮望着他甜笑。
久违的心愿实现在此刻,竟是害怕多过欣慰。“可是听说了什么?”
阮雪音摇头,依旧笑靥如花,“我最近听话得很,你休想耍诈。”
顾星朗还想问,棠梨招呼着宫人一碟碟将饭菜摆上来。
“都是我做的,每样都是。”她颇认真,一壁说,开始一样样往他碗里夹,还报菜名,不给他转话题的机会。
顾星朗只得一样样尝,居然好吃,每样都合胃口。
阮雪音瞧他神情,得意道:“好多日子没下过厨,这些菜便更是第一回做。原来我这样有天分,方后悔从前给你做少了。”
“还有几十年,只怕你做到不想做。”顾星朗随口道,却没听她接话。
他心头便咯噔,方才害怕再袭上来,抬眼看,阮雪音仍是托腮笑盈盈。
谷菔/span“你也吃。”他给她夹菜。
“我都尝过,确定没有过咸、过辣、过甜、过淡,才敢盛进碗碟里,这会儿不饿呢。”
“但两个人一起吃才香。我从前不觉得,后来有了你,方觉一个人食不知味。”
阮雪音笑出声,“是你过生辰啊,说这些哄人的话做什么,要说也该我说。”
她端起酒盏,“哥哥。”
无比自然,无比顺嘴,顾星朗不免想最初让她这么唤时,她那满脸满眼的不自在,磕巴了至少一个月。
他单手扶杯盏,等着她说。
“愿你顺心,康健,理想得成;愿大祁,国泰民安,山川永固。”
这一刻真挚得是妻子,是知己,是至亲;又浩瀚得是臣下,是佐助,是万民。
顾星朗有些恍惚,花柔酒暖中她眉眼那样清晰,又那样遥远。他看着她一仰而尽,举着空杯朝他,以光可鉴人的杯底证明是一口喝完了。
他也拿起手中杯打算干了,被阮雪音按住,“你意思一下就好,待会儿要喝药呢,不能饮酒的。”
“无妨。”
“听我一回好不好?”
当然好,他如何拒绝得了这样的阮雪音呢?遂只抿了一口,是荷花蕊,较温和,适合她喝。
“其实我更喜欢松醪,但你说的,饮酒也须应节气,七月盛夏,还是荷花蕊吧。”阮雪音笑笑,又自斟一杯,双手捧着慢慢地啜。
顾星朗认真品菜,细嚼慢咽,“荷花蕊哪里不好?”
“太淡了。”阮雪音这般说,加快多喝几口,“像喝白水。”
一杯酒便这样又见了底,她再斟再饮,一顿晚膳下来,他眼睁睁看着她脸和脖子绯霞般烧起来。
“好了。”顾星朗也吃得差不多,拿开酒壶不准她再喝,那壶竟轻,晃一晃,几乎空了。
他不可思议望她。
阮雪音便再次右手托腮,凑近,伸出左手食指点他鼻尖,“没想到吧,我也能喝一整壶了。”说完高举左手,尽量往上伸,“这么大一壶,这么高。”
醉了,醉得厉害。顾星朗知她忧心愁绪积压太久,又忍着不对他爆发,所以是,终于学会了借酒浇愁?
他心疼且生气,拉她,说回去。阮雪音不干,嚷嚷着要棠梨再拿酒来,顾星朗气得拦腰将她横抱起,直朝折雪殿去。
偏偏今晚回折雪殿,那么远,要走好久。他心里埋怨,她还在怀里扑腾,他只得掐她腰警告她老实些,她疼得哇哇叫,竟哭起来:
“顾星朗你掐我!好疼...”哭声收不住,却只刚开始响,很快便越来越轻,她深埋进他怀里,只剩沉闷的呜咽,“我好疼,顾星朗...”
五年了,阮雪音没有这样撒过泼,应该说二十几年来都没有过。合宫没人见过,顾星朗都是头回,但他知道她哪里疼,疼什么。
“我明白,全明白。”他站定,低头,尽量去挨她的脸,“会过去的,都会好起来,我保证。我保证,小雪。”
阮雪音又很低地啜泣几声,渐渐安静,似乎睡过去了。
顾星朗站在原地片刻,然后无比沉默继续走在偌大宫阙间,花香虫鸣皆热闹,身后宫人亦浩荡,但真是空旷啊,百年像只一瞬。
折雪殿因有皇后早早吩咐,已经收拾停当,满庭灯火,草木曳荡,与过去的每一个夏夜那样相同,又终究不同。
顾星朗抱着人直回寝殿,妥帖放床榻,帮着脱鞋脱裙袍,又卸发饰耳饰,末了再看那发髻也碍事,笨手笨脚好不容易将其散开来,想着去催热水,要帮她至少擦擦脸与手。
阮雪音便在这分明小心实则动静不小的摆弄中半醒来,扇着羽睫看片刻,在他抽身要走时拉住了他手腕。
“别走...”
“不走。”他轻声安抚,反握住她手拍了会儿,见她再次阖眼,悄悄抽手。
却又将人惊醒。阮雪音似生了气,伸另一只手拽住他前襟,死命一拉,顾星朗重心不稳栽倒在她身上,她便支起一些去凑他的唇。
浅浅擦过,蜻蜓点水,她气力不及,倒回身下锦绣,散开的青丝铺展得更开,如藤萝肆意。
青丝之上,那张脸如冰雪如火焰,玉白的底,绯红的影,缓慢开合的羽睫和唇瓣足以煽动整个夏日的风。
泪痕尚在,似又有新的露珠盈睫。下颌再下,玉颈如一段白瀑直涌向暗影深处。
顾星朗动不得,看得失神,在俯下去采撷的最后一瞬悬崖勒马,仍打算去催热水。
阮雪音拽着他前襟的手一直没松,似察觉了他动势,再次发力,他便彻底陷落温柔乡。
她转而双手抱住他脖子,整个人如藤萝攀缠。
热水其实已备,涤砚与棠梨站在寝殿门口等传召,也有一小会儿了。两人想听,以确认还要不要等;又不敢,几度视线交错,终还是身子朝门歪,竖起了耳。
初时不显,渐渐开始分明。棠梨暗忖殿下醉得厉害定没分寸,可不敢继续偷听,慌忙拉着涤砚退了。
涤砚比她还不敢听,退得飞快,回到正厅,切切道:“多留几个值夜的人,殿下饮多了酒,万一夜半不适。明早也得提前准备,君上爱干净,醒来必就要——”
“你今晚不在这儿?”棠梨嗔他。
“在。这不来的都是承泽殿的人,你安排,更妥当。”这般答完,瞧她肚子,“都好吧?”
棠梨点头。
两人遂出正厅,各自办差,子夜方消停,廊下又见,说了几句话,发现天边明月已见圆。
“快十五了,可不就圆么。”涤砚道。
“花好月圆人长久。我日日为君上殿下祈福,只愿他们能白头偕老。”棠梨说着便双手合十,默一会儿,好半刻转头看涤砚,“真的,谁和谁不成都可以,我们殿下和君上,一定要成。”
涤砚其实也这么想,到底是男人,说不来这种话,只嗤笑:“哪来的执念。”
棠梨便去看宫阙顶近圆的月,“一路陪过来的。你还不是一样。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