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毒将死之人,知道什么?听见也忘了!”
答话的却是竞庭歌,快步进门,冲到床边。
慕容峋晦暗的眼亮了亮,扬起笑意。
竞庭歌看他那模样也是心绪起伏。两人隔着顾星朗这根耀眼的大蜡烛,相视许久。
直到阮雪音进来,一眼望去是觉自家那位杵在当中太亮了,轻咳道:“让他们说会儿话?”
顾星朗一万个不不情愿,意味着提早探得虚实的唯一机会也没了。
他不动,阮雪音只好上来拉,慕容峋和竞庭歌虎视眈眈,无声逐客。
顾星朗只得起身,对慕容峋道:“刚好些,悠着点。来日方长。”
“何意?”待那两人出去,竞庭歌警惕问。
慕容峋拉住她手,“让我对你悠着点。这都听不懂。”
竞庭歌满脑子两国局势哪想得到旁的,稍反应,脸胀红,推他一把,“刚醒来聊这些?你们男人是不是——”
慕容峋吃痛一声喊,辩解道:“他胡说,我又没有!”
竞庭歌意识到下手重了,忙去揉,抱怨道:“你想多了吧?他不是这意思吧?我进来之前都聊什么了?别是被人家诈出一堆话,临走前留下句深意之语,你却没回过味儿!”
慕容峋的死气沉沉全被这女人的活气搅没了,瞬间手脚来劲、身轻如燕,一撑坐起来,“哪来的一堆话,总共问答三回合,我还没听懂!”
没听懂可不是什么好消息。竞庭歌目光灼灼,“他问你什么?”
慕容峋方才本就迷糊,此刻回忆,一时竟只想得起最后两句。“我们要去蓬溪山?”
门是关上的,但竞庭歌总觉顾星朗在门口偷听,不在门口也在隔壁墙边,抬手捂他嘴,又凑近:“现在开始小声说话。”
连番动作慕容峋都喜闻乐见,不避更不拿开她手,瓮声道:“女儿呢?抱过来我看看。”
“什么时辰了,早睡了!”竞庭歌气声,仍不放心,干脆脱鞋上榻,将床帐全放下来。
“在哪儿睡?”
竞庭歌斜眼扫隔壁方向。
“我的女儿凭何睡他们屋里?!”
“人家养的,人家愿意!阿岩也愿意!比跟着你我睡自在!”
两人都气声,偏情绪饱满,以至于账内十分热烈。
慕容峋被堵得说不出话。
半晌愤愤:“真是岂有此理!”又目露凶光,“还有你!这么大的事竟瞒我到此刻,我慕容峋的女儿,蔚国的公主,居然委屈在祁国当郡主!还管旁人叫爹爹!”
竞庭歌冷眼瞧他,气色分明差却是眼都骂红了,幽幽道:“带回来让你册封公主,我就可以彻底退出朝堂了。”
“退出就退出!做了皇后,一样指点江山、平定天下!阮雪音不就玩儿得风生水起?!就你死脑筋!”
此人鬼门关走一遭回来,腰板儿直了声也大了,这是什么道理?
“我能做皇后指点江山,其他人呢?”竞庭歌耐住性子,“这一朝一代有几个皇后的位子?阮雪音不也得靠推行女课,才得让更多姑娘有机会指点江山?且也就是你和顾星朗,换一任国君,能让自己的皇后干政,一起平定天下?”
慕容峋又被堵住,但很快恢复:“你何时又背上这副担子了?当初不是只要自己位列朝堂、名扬天下?”
疲惫袭上来,竞庭歌弯了脊梁骨,捞一角棉被抱在怀里,“老了,历事多了,就没法事事只考虑自己了。还是少不更事好,随意轻狂,也不为自私羞愧。”
“十月才满二十五,说什么老,看着跟我刚认识你那会儿没分别。”慕容峋瞧她这样,一身脾气全散了,挨过去,将人往怀里摁,
“我这毒算解了?彻底活过来了?”
“小雪是这么说。”竞庭歌懒声,“我本还不信,看你这会儿这架势,信了。”
慕容峋有些惭愧,“不是故意对你凶。你也太气人了。”
“我一直都很气人。”
“是是是。你一直就这样,我还是喜欢,心甘情愿,那便不能因此凶你。我错了,好不好?”
竞庭歌想趁此间隙休息,合上眼。“你也再睡会儿。”
慕容峋身上仍酸沉,却是不困,低头贴她的额,“我们何时去蓬溪山?”
竞庭歌似已睡着了,半晌没声。
“你还真要去啊。”忽又出声。
等待上官妧求解的后半夜,他是真失了意识。以至于南下途中偶然半醒,模糊听着马蹄与车轱辘声,他只以为是竞庭歌接受了自己那句话,最终同上官宴完成了交易。
鬼门关前,无暇梳理心绪。
鬼门关回来之初,也只顾得上眼前悲欢。
此刻再临此问,却又有一番想法了。
“不去,该当如何?”
门窗关着,床帐围着,竞庭歌依然谨慎,大概便是做贼心虚吧。她环上他的脖子,唇瓣贴耳廓,确保绝不会被偷听去,
“你可知顾星朗为何会出现在北境?”
慕容峋忍着从耳畔直往下送的酥麻感,勉力思考。霁都形势不容乐观,那小子本该赶回去救场。“趁火打劫?”
“还不算太笨。”
“那——”
“他一定调兵了。若有良机,会直取苍梧。”
“好大的胃口,好壮的胆魄。他就不担心霁都?”
“一座城而已。他只要攥着人心军心,哪怕突然昭告天下要迁都梅周,有的是人前赴后继。这便是,帝王之势。”
慕容峋轻嗤,“梅周再是富饶,毕竟处祁北,不若霁都居中——”
他停在此处。
竞庭歌知道他反应过来了,仍是敲警钟般,一字一顿道:“他若取得苍梧,收了蔚国,梅周的位置就是中心。青川一统,向北迁都,顺理成章,天命所归。”
谷/span这两句话太锋利。
足以击中蔚君陛下当胸。
“届时再收拾霁都,不过就是收拾南边一座城池。”慕容峋沉声,“如此心智谋略,谁能挡得住。”
竞庭歌一叹,“自然是我们啊。否则南下作甚?”
慕容峋一震,“是何计划?”
“祁君要良机,我们就给他良机,让他,直取苍梧。”
“可上官宴——”
“他是上官朔的儿子。上官朔的志向是什么?国家存续,才有新制试行;世家们筹备经年,盯紧时局、谨慎决定动手之机,就是不想先引本国内乱,让邻国有机可乘。此番霁都和苍梧同时乱,便是明证;而我怀疑,几乎肯定,那是因为上官宴和纪平,有君子协定。”
慕容峋花了片刻咀嚼,确定都懂,点点头,“所以出苍梧前——”
“同他约好了,先保本国,击退顾星朗,再论新旧之制。”
慕容峋长舒一口气,“歌儿真乃我大蔚梁柱!不逊上官朔!”
“你小点儿声!”
慕容峋颇觉快意,一仰躺回榻上,自将竞庭歌也裹进被里。
“一身药味儿!”被窝里很快传出扭打声,“离我远点儿!”
“你还不是一身药味儿!咦,怎的你药味儿比我还重?”
“坐在一车药材里那么久!刚还帮着择药煎药,能不味儿么!”
“哎,有没有让阮雪音给你也瞧瞧?”
一墙之隔,顾星朗真的贴耳在听。
小半个时辰没动静,他还以为那两人睡了。
便在阮雪音第三次劝他放弃时,来了动静。
却不是什么正经声,恼怒中似带着嗔,听得人十分嫌弃。
“实力可以啊。刚解完毒。”
阮雪音瞧他话虽是夸,面上很不屑的样子,张了张嘴,没戳。
“江山都丢了还这般有兴致,我若是他——”
未说完,瞥见了阮雪音神情,也很不屑的样子。
却怎么看都不像是针对慕容峋。
然后他想起自己从前在锁宁中箭,雅邸里,身上还五花大绑着,便没落下撒娇索吻。
再往前,宁安槐府,更过分,正风雨飘摇呢,吃醋犯浑、胡作非为是样样齐全。
他没脸再说别人,讪讪闭嘴。
阮雪音方收起嫌弃,“睡会儿吧。难说半夜就要起。”
顾星朗原本泄气,闻言不得不提气,钻进床帐盘腿一坐,“她怎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刚开始问。”
阮雪音也觉郁闷,“能骗出去就不错了。她若真担心你从慕容那里问出些什么,根本都不会离开房间。”
“你是说,她为了不让我们太怀疑,所以跟你出去;又确实不放心,所以戏码一做完,立即回来?”
“都是猜测。”阮雪音轻叹,“苍梧那边还没来信报?”
“快了吧。”顾星朗望一望床帐外月色。
两人沉默有顷。
“咱们不该救他,是么。”顾星朗轻声。
“我不知道。”阮雪音实话答,“易地而处,铡刀若在他们俩手里,其实,也会救。”
双方要的从来只是输赢,并非对方性命。
“竞庭歌早先说不会救祁君,只是奉行她一贯作派。到处与人自陈无情无义,那年在鸣銮殿,照样狠不下心。”她继续道。
顾星朗一嗤,“她那是救你,不是救我。”
阮雪音摇头,“她一年年不同了。谁又不是呢,人活于世,每日不同。她的女儿管你叫姨父,你待阿岩如何,她不瞎。她已不是三年前、五年前、十年前的竞庭歌,甚至都不是那个在梨树下晾衣服的小女孩了。”
这番话讲出来,倒叫人高兴了些。
顾星朗五味杂陈,合衣躺下,“咱们都太温柔了,慕容也是刚直在表、柔情在里,逼得她不得不也温柔些。是因这样,前辈们才会选定此朝吧。选定我们。”
云淡风轻,却是十分自嘲。
阮雪音仍坐着,黑暗中摸摸他的头,“我倒觉得,心中有爱之人,多少会温柔。真心爱一人,也会真心爱这人世间,因为眼前种种都变得太美好了。竞庭歌是这么改变的吧。”
她讲这些总是很有道理,顾星朗无从驳。“那她爱的是谁?”旋即问出一道致命题目。
阮雪音眨眨眼,“阿岩啊。”若说其他人都只是火种,阿岩便是引燃火焰的那根柴。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那我答不了。她自己都未必能答。你希望是谁?”
顾星朗想了想,“上官宴吧。”
“为何?”
顾星朗拽她下来,拢好了,方有些咬牙切齿道:“因为那小子对你有过想法,”还亲过,他实在气愤不愿提,“赶紧让竞庭歌收了他。”
阮雪音以为这事早揭过去了,还庆幸竞庭歌当初挑的那么个时间“告状”,叫顾星朗没法发作。
真是苍天饶过谁。
“那难了。”忙转开,“若此役无诈,她已经选了慕容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