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照影泊到大风堡东麓的农舍,又花了一昼夜。
这期间车内静默,阮雪音一言不发,顾星朗亦无心谈话,阮仲只是闭着眼将养。
“所有人走到今日,是己身之选,时局之力,更是命运之轮。”一次停下休整,周遭无人,阮仲对顾星朗道,“论不出对错,不必太挂怀。真要论,雪音和你都已做到了最好。”
顾星朗有一阵没声。
“多谢。”半晌方回,轻而郑重。
正午,队伍驶进大风堡,仍停在数日前阮雪音停过之处。
下车时她想起妇人说顾星磊这趟跟着出门,恐不会回来了,居然一语成谶。
而这样的感叹也只片刻。来自照影泊的沉郁被新的焦虑替代:哪怕万般算着稳妥,毕竟不在女儿身边,这段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谁又能笃定,没有万一呢?
其实从留朝朝在这里起,焦虑便如影随形,前半段被顾星朗的事强压着,出不周山时已经再次抬头。
勉力撑到此刻,就要见到孩子,也可能见不到,她整个人便有些撑不住,山间快走没两步,绊了一跤,被顾星朗及时拦腰护住。
“待会儿朝朝一看,娘亲这么个大美人儿,竟穿了身脏裙子来接她,定不喜欢,要跟你闹。”他轻松玩笑,实是安慰。
“又没脏。”阮雪音低头看一眼裙纱,心不在焉回。当然没脏,根本没摔下去。
顾星朗松开她腰又握住她手,前几日冰凉的掌心已经回温,默递暖热,“你我此番都历了大劫,咱们的女儿,只会康健平安。”
因他这句话,阮雪音忽觉棉州遇险、不周山死生,尽都值得,是为孩子攒的福报。
“我看看。”见她神色松开些,眉眼间仍积愁云,顾星朗干脆停下。
“嗯?”
“笑一个。”他站定在她面前。
阮雪音试了试,笑不出。
顾星朗遂伸双手至她两侧唇角,轻轻向上提,“嗯——”阴阳怪气,“比哭还难看。待会儿朝朝说,娘亲不仅裙子脏,笑也不会了,好嫌弃啊,还是爹爹好。”
他一再讲,待会儿朝朝如何如何,毋庸置疑,定会发生。可朝朝哪里会这么说呢?根本都没到完整表达的年纪。
阮雪音仍是就着他手指力道,轻轻笑起来。
“对嘛,这样才勉强好看过爹爹。”
两人带着暗卫四人继续行,步速比方才又快。
盛夏山林,深浅的绿如精心调配的墨彩。日光被此国终年盛大的云层隔挡着,亮而柔和,浮动绿影间。那农舍全然出现在视野中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噤声。
然后他们同时,听到了幼童银铃般的笑声。
飘荡在午后微风里,世间至臻。
总还有能成的心愿,守得住的珍贵。阮雪音心里升起这句话,眼泪掉下来。
顾星朗难得没转头看她,因鼻子也酸,眼眶随之热,不自觉更快往门口奔。
此前留下的戍卫仍各在其位。
小小的院子里朝朝正撒着欢儿跑,不留神回头,望见的便是分明卓然、看着却有些狼狈的爹娘。
她停在当场,眨了眨眼。
云玺只怕是分别数日有些不认识了,尤其是君上,赶紧唤“小姐”,后头半句还没出口,朝朝已迈着小胖腿、张着小藕臂跑过去:
“爹爹!”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先唤娘亲的。
顾星朗更是错愕得,女儿都挨上他衣袍了方回神,一把将孩子抱起,紧紧地,半晌说不出话。
“娘亲!”却听朝朝怀中嚷嚷,两只小手捶他,哪有劲,玩儿似的。
顾星朗松开些,看女儿,“才这半刻就不要爹爹了?”
朝朝本就答不了什么话,又兼心思都在阮雪音身上,眼睛望、小手扑,理都不理他。
“娘亲!娘亲抱抱!”
阮雪音满脸泪还没干,一拍顾星朗,“还不松开!”
当爹的那个失落啊,只得撒手。眼瞅着母女二人紧相拥,久得画面几乎静止,他心头涩了复甜,浓郁的回甘,一展臂,将一大一小完全拢入怀中。
云玺在旁眼眶亦湿,同时庆幸公主自开始学语便唤的“爹爹娘亲”,而非“父君母后”——当时是为了更亲近,岂知竟有后福,今日这般场合里,不至露馅。
妇人一家果然不觉有异,只感叹美貌惊人的贵夫人口中“老爷”,竟是同样的美貌惊人。
“少爷还差不多。”妇人低声啧啧,再看自家男人便有些嫌弃。
阮雪音心知时间不等人,勉强从密不透风的拥抱圈中挣出,向妇人道谢,又将一早准备好的银钱——从顾星朗那里搜罗来的,其实没多少,完全没兑现走时说的“另有重金”。
“还请见谅。此番来去匆忙,一时筹不到太多,但我答应的,必然做到…”
顾星朗远远听着,一手抱朝朝一手挥了挥,“纸笔拿来,欠条为凭。”
便见那夫妇俩虽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满脸欢欣。
阮雪音方觉自己还是缺少与百姓打交道的历练。
而这人实在老道得,不像皇家的年轻人,更不像高高在上的天子。
天子御笔写欠条。
主人家两个虽不识字,识得那笔锋气势,不知为何都颇受震慑。
“还有给丫头瞧病。还有婚事。”眼见快写完,阮雪音在旁补充。
“这也要写?”顾星朗抬头不满。
“反正都在写了。”阮雪音小声嘟哝。
顾星朗只得照办。
农家夫妇接过那张纸,怎么捧怎么觉得重——是这字和写字的人格外贵重?还是这欠条上,银子多?
两人一再交换眼神,又不敢问,被云玺瞧见,凑过去,指着纸上的字一个个念,尤其加重语气道:“黄金百两。”
“多少?”
云玺不重复了,只真诚微笑:“您放一万个心,我家老爷夫人一言九鼎,平生不欠人钱财。”
原就收过金子,夫妻俩不敢不信。“那请问夫人,阿牛——”
阿牛是顾星磊,阮雪音上回就听过此称,不觉如何,顾星朗却一脸见了鬼。
“哦,他,不回来了。”阮雪音没想好说辞。
“认识了漂亮姑娘,要成亲呢,劝都劝不回。”顾星朗张口就来。
妇人瞠目结舌。
阮雪音无语至极。
“你知不知道他们原想将自家丫头许给三哥?”出门了,山间走着,她责怪。
“不知道。”顾星朗抱着朝朝哼着曲儿。
“人家毕竟是三哥的救命恩人——”
“黄金百两,还管丫头的病症和婚事,可以了吧?”
那倒真没什么能挑剔。“我们朝朝就值百两黄金?”却非挑出根刺来不可,阮雪音难得呛声。
顾星朗轻刮女儿小鼻尖,逗得她咯咯笑,轻快道:“这样的人家,你给千两,要为他们招来祸患的。百两正好。”
远处浩荡荡等候的队伍中央,马车外,阮仲正站着往这头眺。
他忍不住锁视线在顾星朗怀中的孩子身上,脑中浮现阮雪音幼时的脸。
不知像不像,几分像。
朝朝嫩白的小脸便在这回忆的间隙、玫瑰色的氤氲里,一点点近,渐渐明晰。
她刚出生那阵,人人说像顾星朗,一模一样。
到今年一月周岁时,仍是七分像爹爹,三分像娘亲——五官其实都似爹爹,但脸型、神韵皆是娘亲的,也便在说话、哭笑时,格外像阮雪音。
此刻她便在笑。
且这几个月连五官都有了些娘亲的意思。
也就分外像,看在阮仲眼里,分明就是阮雪音婴童时——他当然不记得,却能从有记忆的她六七岁时候的模样往回倒推——就是此刻的朝朝。
他忍不住笑起来。
这么小的孩子对陌生人总是多加注意,尤其阮仲站在重重拱卫当中,高大、姿态又好,分明是个人物。
她睁着清亮的眼,一眨不眨盯。
越来越近,越看越清楚。
忽扬了扬小手。
别人或不懂,顾星朗和阮雪音身为父母是一眼明白的。
她在对阮仲打招呼。
女儿虽是活泼性子,对陌生人这般热情却是头回,直教顾星朗下意识问:“认识?”
当然没见过,即便上月曾同处锁宁旧宫,毕竟各在一殿,相距甚远,且被阮雪音瞒得很好。
顾星朗心道怪哉,暗忖阮仲生得确实相貌堂堂,却该不惹小女孩喜欢——因为阴郁,看着有些凶。
是笑着的缘故么?还是瘦了,苍白了,脸上淡然了,消解了阴沉气?
他可不觉得,怎么看都还有昔年野心勃勃的底色,偏自己女儿,似乎一见如故呢!
“叫舅舅。”
不仅一见如故,到跟前了,阮仲温柔回应,然后讲出这么句话。
朝朝便望着他的脸,半晌,开口软糯糯:“舅舅。”
竟是比爹爹二字还喊得清楚!还一遍就会!
顾星朗登时酸了心肝脾肺,再看阮仲,是觉这人温和了呢,好看了呢,浑身散发着某种,光泽?
以至于二十四年头一遭,他有些怀疑自己的容色。待阮雪音抱着孩子上了车,阮仲都跟进去了,他破天荒不着急,反而回身问云玺:
“有镜子没?”悄咪咪地,一副做贼样。
“啊?”
“啊什么。有就有,没有算了。”他心虚得很,生怕被车里的人听见。
“回君上,有,有的。是小殿下的一面小镜子,宫里带出来的,奴婢这就去取!”
半刻后云玺又藏又掖将东西塞到了顾星朗手里。
然后他躲去路边,对着小圆镜将自己的脸,从额头到下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是不如出宫时好看了呢。
是好像,不如阮仲好看呢?
他从小被夸到大,何曾为这张脸上过心?素来也不经营,全靠老天爷日复一日赏饭。
果然没有白吃一世的好饭啊。
阮雪音在车内一等再等,不见人进来,探出身问。
“回殿下,君上在,在擦脸。”
“早晨不是擦过?”她狐疑张望,果见顾星朗偷偷摸摸拿着条帕子,正捣鼓。
做贼之人感觉到了,一咳,停下动作往这头走,气定神闲地,“出了汗,不清爽,擦擦。”
阮雪音心道没见你出汗啊,虽入了夏,山间凉爽。
“那个,”他抬脚上车,“你那些抹脸的瓶瓶罐罐呢?大约是在外奔波久了,脸上干得很,借我——”
还没说完。
抬眼便见朝朝坐在阮仲身边,两人玩儿得是不亦乐乎。
他又咳一声。
小孩哪懂这个?
倒是阮仲听见了,回头斜他一眼,“一个大男人抹什么脸。”内兄架势十足,又对外头道:
“人齐了,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