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纪晚苓、顾淳月都在鸣銮殿前长阶顶,背对着走出来那人,也就没有第一时间看到。
众朝臣在下头先瞧见,震愕之余初没辨清脸,那人愈近长阶,人群中上官宴忽高声:
“信王怎会在此?”
乌泱泱阶下本就鼎沸,刹那深静之后更沸,有问信王分明幽闭怎可擅出府邸还入鸣銮殿的,有窃语君上迟迟不归事恐有变的,还有些拢手长身不置一词的——阮雪音迅速扫过,记在心上,只听顾淳月肃声诘:
“信王好大的胆子。来人!”
唐田率禁卫在守,未及动,但听信王静声:
“长姐莫急。本王违抗君命离府入宫,会领罪责。但白国此役,我大祁占尽先机最后却以这般结果收场,身为祁臣、顾氏子孙,本王有恨,不吐不快!”
幽闭近半年,信王原本轩昂的脸上多了沉沉暮气。他负手走来,似想站到长阶顶正中,视原本就在那处的三个女子如无物。
“且不论抗旨出府之罪,”阮雪音不让,立在原地冷然看他,“信王有谏,该遵为臣礼数阶下进言,这般自鸣銮殿出、凌驾于群臣后妃之上,可作谋逆论。”
“本王乃顾氏直系,战封太子薨逝本王为长!长公主同瑜夫人尚未言谋逆,珮夫人是凭何在此居高?凭你崟国公主的身份,还是大焱宇文的血统?”
整个大陆皆知是阮雪音的母亲姓宇文,血统之辞并不准确。然关要时刻被听进心耳的往往是情绪,事实的准确没人细究,有那么五六分便能蒙混。
“四夫人之位不在亲王之下。”顾淳月淡声,“珮夫人身怀龙嗣,待诞下皇子,其位只会更显。”她本想暗示中宫,碍着纪晚苓纪平皆在,终持分寸,“信王此刻言行确实大逆。本殿受君命暂存国玺,不知是否够格,定罪谋逆。”
信王微有些凹陷的眼在暮光中眯了眯。“本王有奏,欲与我大祁满朝忠臣良将探讨。长姐听完,再论罪定夺不迟。”
朝臣中自有对白国割城池、祁蔚各分四城的结果存异议者——不止一位,不止十位,正安门内成列的文武百官中至少一半有怒有憾不敢言。
以至于信王两番提及,底下数十双眼都炯炯然看上来。
“自太祖立祁,谋的是青川一统,求的是天下长安。今白国内乱,我大祁仗义相帮,然此国女君掌权、牝鸡司晨,早已乱了天道,故营救难成、终毁社稷。情势至此,我大祁本该平乱定局,统青川于南造福一方,偏今上,”
合宫深寂,怀着惊惧惶惶等着听下文。
“偏今上宽仁有余而杀伐不足,当断不断,延误时机,以致蔚国渡海分羹!如今更不知因何缘由,竟只拿了四城便打算撤军收梢,留分明已无生机的段家王朝残喘,更予蔚国南北夹大祁之可能!”
最可怕的说服是首尾完备逻辑自成圆——哪怕是因所知不全而产生的“完备”错觉——信王不知的,朝臣也不知,所以这番话足够有力。
而顾星朗究竟多知道了些什么、是否基于那些在做决断定结果——至少在这一刻,没人想得到更没人讲得出,阮雪音也不行。
她想了想要否以那晚劝诫顾淳月之言反驳。
余光里蓦瞧见竞庭歌歪在殿侧角落里看热闹的脸。
对方耸了耸肩,摊手,一脸遗憾。
她决定听下去。
正安门内因此一番陈辞始生议论。
赞同的,或道白国虽因女君积弱到底与祁百年交好、亦不曾暴政苛民、这般强灭确有失大国德行的,皆而有之。
都嗡然如蚊鸣,没法字字听清,到底能辨大意。
顾淳月再难充耳不闻便要开口斥。
阮雪音抢先一步声极静:“自来臣子疑罪,同僚弹劾、主君惩治;而主君若被疑有失,上至相国下至百姓,行的是劝谏。且不说白国内乱走势蹊跷,个中隐情有待查实;信王方才言谏,讲出来却句句定论直指今上贻误国运——可是预备,弹劾主君?”
顾星止负手望宫阙,红云渐落,宫阙未燃,徒留光晕绕琉璃。“大祁鼎盛,正值一统时。主君力不逮,我顾氏自有贤能,取而代之。”
他语出慢极似吟诗唱词。
却字字大逆,其意昭然若揭。
“四哥!”议论如沸反于这两句之后再次息,唯闻拥王急声,满面焦灼。
他一应举动倒与晨间入宫说情吻合。
阮雪音淡着脸眸光默来回。
但实在怪,怪在信王分明无兵可用,竟妄图凭此刻演说损君威、伤君名、赢朝臣拥护,而为谋逆造足正义合理之由?
还是说禁军内部终生了动摇,打算见风使舵,一旦出现强弱易势苗头便调转矛头?
柴一诺、薛战这两个真正意义上的禁军四营统领之二,此刻都不在霁都。
也就是说,至少有一半禁军会听从营中副尉之命。
纪齐不就在薛战的屯骑营?现下主事的副尉仿佛名唤彭望?
薛战驻祁西新区近一年,他也主理屯骑营近一年。据说此人出身平平,但性子豪爽、办事得力,年将四十终混得了禁军营副尉之衔。
听命于比自己小了约十岁的薛战。
同时柴一诺等一众居其高者也都是出身名门的年轻人。
而此朝出身名门的年轻人纵队里,纪平在顶端。
这几日他去了何处。问题绕回来,阮雪音余光扫阶下纪平的脸。
平静恭谨一如往昔。
信王继续着他的演说,从治国之策到天下之道。
涤砚仍候不远处待命,见阮雪音不动声色退了两步,会意,稍抬脚凑耳过去。
他领了旨意便要悄出宫门。
阮雪音清楚看见唐田身势稍动似乎想拦。
终没动,且在发现她望过来时眼神一刹闪烁。
涤砚出宫门时暮色将逝,遣了人去城北禁军大营打探,自往霁都南城门。
顾星朗的脸便在暮色与夜色最后交替之瞬出现在枝叶暗影间。
尚远,心头大石落偏激起千层烟,他想冲过去迎,忍住了,很快瞧见君上肩头还有一颗头,耷拉着,死灰般不像活人。
他与这人相伴亦足十年了。对方便侧着脸闭着眼就着如此距离,也决计认不错。
千层烟在胸中炸开,他管不住腿便要冲,被东北方向随入夜冷风而来的浩荡蹄声再次阻。
为首是个姑娘,明眸皓齿不算极美,却英姿飒飒高山气韵。
自是顾淳风,东北方向亦是夕岭来处。
比涤砚所在处更远,她最初没注意到城门外树林间有队伍。
是双方都往这头聚拢,愈发近,她感知到响动转视线,于倾倒的夜色中先认出了忽雷驳,马上二人随之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