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晚膳后,阮雪音去了挽澜殿。
因着顾星朗夜里都会过来,她许久不过去。数日前午后请旨算破天荒,今晚是另一次破天荒。
最破天荒的是,她提了一个乌木食盒。
顾星朗看一眼食盒,又看一眼她,眨了眨眼,“给我的?”
“嗯。”
阮雪音没什么表情,去四方桌边将食盒放下,捧出一个白瓷盅,再拿出一盏白玉碗,一匙匙盛了,将汤碗端过来放至他跟前。
“出门那阵是滚烫的,这会儿应该正好。”
顾星朗饶有兴致看着她,“这什么汤?”
黑乎乎的,不像好喝的样子。
“喝就是了。”
“你煲的?”
“嗯。”
此人何时给自己送过汤,还是亲自下厨?别说汤,半颗瓜子都没给他剥过。他想笑,稳了稳,“无事献殷勤。谁知道里面放了什么。我不敢喝。”
阮雪音瞪眼,“涤砚大人已经验过了。”他故意逗她,她自然知道,拿起小匙自己喝了半口。
顾星朗神清气爽,坐在乌木桌前展臂伸了个懒腰,“来吧。”
阮雪音反应片刻这句“来吧”,看一眼案上,将几本折子往旁边挪了挪,又把白玉碗推近了些。
顾星朗仰头看她,理所当然,人畜无害。
阮雪音呆了呆。
“你没手吗?”
“批折子累了。手酸。”他甩一甩右手腕,撇嘴,像个小男孩。
这个无赖。
她犹豫半刻,深以为不能这般惯法,人却下意识挪了过去,刚拿起小匙,忽觉得此场景颇熟悉。
初夏时节。藕荷色的上官妧站在几乎一模一样的位置给他喂红曲蒸酥酪。
“看来夜间进汤食小点要人喂是你的规矩。”她道,一下下搅着白玉碗中乌亮的汤,好几次与碗壁撞出声响。
依然没什么表情,但气氛无端紧张。顾星朗莫名其妙,思忖好半晌终于寻回些记忆,干咳一声道:“她非要喂。我没办法。”
是没办法。那个时候。所有窗户纸都还糊得很好,她们各有母国,各自为营,人人手拿自己的戏本子,照着词一句句唱。
顾星朗自然也是。
其实如今还是。只不过换了本子。
“你那时候,”他突然再道,“倒淡定得很。坐在那个位置上喝茶,一副非礼勿视之态。”他扫一眼不远处四方桌,也不太愉快。
“那你要我如何。盯着你们看?”
“你为何那般淡定?半点没不舒服?”
他那一口吞得极快。只怕被她瞧见。而迅速打发了上官妧离开。
却还是被看见了。而到今日才来问罪。
说明当时真的没所谓。他不愉快。因为他已经有所谓了。
一团乱麻。阮雪音心道。好在风起风又散,今夜之前,皆为过往。
这始料未及又空前绝后的一年,也要成为过往了。
她舀起一匙汤,送至他嘴边。
顾星朗呆了呆,张嘴再吞下。
冬夜冷寂,室内生暖,如此往复,一碗汤很快见了底。
“有些苦。像喝药。”他蹙眉,“放药材了?”
“嗯。你若不放心,以后你喝多少我喝多少,真有事我也落不着好。”
自然是玩笑。便想起来彼时在寝殿榻边,她也是这样一匙一匙给他喂汤药,解四姝斩之症。不过半年,三季流转,而她终于到了他身边。
始料未及。空前绝后。
他伸手揽她。她让了让,看向案上奏折,“还没完吧。”
的确。他收手。“来都来了,等我结束一起走。”
阮雪音点头,拿了碗匙回去放好,又走至那一整排既高且阔的书架边。已经到了跟前方才反应,转头看他,“能随便找书吗?”
他这壁书架不止有各种书格,还有抽屉,有些甚至上了锁。
顾星朗埋在折子里,也不抬头,随意道:“你想找什么?”
“有没有关于后妃的?”
顾星朗挑一挑眉。“从右往左四列都可以找。”他答,依然没抬头。
也就是说其他地方不能动。阮雪音了然。遂徘徊在架前来回扫了两遍。
有是有,但都看过。《焱书》,《许书》,《兆书》,皆是些前朝正史,在册的为著名后妃。有关现存四国前几朝的,也有,零散在各种诗赋之中,传奇浪漫色彩重而难用于考据。
最可靠的其实是宫廷档案。她暗忖。但自然看不到。
其他轶闻类簿册呢?以他作派,应该有些私藏吧。回头再想问,见他笔走龙蛇正写得认真,终没开口。
“想看谁的?可以直接问我。”而顾星朗开了口,仍未抬头,走笔不停。
这人眼睛真的长在后脑勺上。她再忖。犹豫半刻道:
“除了瑜夫人,百年来纪氏还送过女儿入后宫吗?”
顾星朗停了书写。
亦抬了头。
“为何?”
为何突然问这个。“随口一问。”阮雪音答。
“你这两次去骐骥院,”他一直没问她,“有收获?”
“有一些。”
顾星朗神色淡淡,“与东宫药园有关吗?”
“暂时没有。”
他若有所思点头,算是知道了,继续埋头批注。阮雪音五味杂陈,却不知是哪五味,又因何而杂,遂转身向乌木架上望,随手拿下来一本《兆书》。
兆国正史。那个青川极南永远鲜花满城的国度。如今已经姓段。国号为白。亦是明夫人来处。
她就着书架近旁一方窄高案几倚靠,随手开始翻。顾星朗一鼓作气于手中事务,直至弦月渐升,星子初悬,终于掷开湖笔仰在了椅背上。
便见那人正倚在高几前翻书。
“有地方不坐,非这么站着。”他起身,再次伸了个声势浩荡的懒腰,走过去看一眼她手中书页,又看一眼她,“怎么看个兆国史这副表情。”
阮雪音浅动眉心,“兆怀宗早年间也算明君。”她道,“可惜在位后期神思不属,被风花雪月牵着鼻子走;段家势大,亦未能及时遏制,以至于一朝兵起,内外相应,几无还手之力。”
“一个王朝过了百年,本就该格外审慎。”顾星朗道,“程昱此人,脑子其实很够用,少年时也干成了些大事。可惜是个风流性子,又站在看似稳固的祖宗基业上,居安而不知思危,时间一到,变数自来。”
程昱是兆怀宗名讳。
阮雪音随手再翻几页,忍不住摇头,“心思全花在了这些事上,哪还有脑子励精图治。”
顾星朗循她视线又瞥一眼,也便知道了是哪段。
兆怀宗后宫极盛。单在册嫔御就有近百人。这个数目,在青川三百年诸国历朝中都可称翘楚。
春色满园,应接不暇,自然要想法子接,使其有暇。好在怀宗脑子灵光,也实乃有情趣之人,经年累月,想出了各种决定侍寝人选的游戏,中后期甚至诞生了广为流传的“四季幸”:
春至,命各宫在门前栽花,花开自有蝶,怀宗于傍晚散步,择一蝶随之,蝴蝶停在哪宫门前花上,便由其主侍寝,是为“蝶幸”;
夏令,让一众妃嫔竞扑流萤,最先捕获萤火虫者侍寝,是为“萤幸”;
秋来,以竹做弓,以纸做箭,纸中藏香,妃嫔们聚在一处,怀宗搭箭射之,中者侍寝,是为“香幸”;
至于冬时——
兆国四季和暖,终年不缺花,冬日更是其国花山茶之盛花期。遂让妃嫔各挑一山茶品种簪之,再以服饰妆容相配,最得君心者侍寝,是为“花幸”。
“程家治国一百七十余年,因对山茶格外钟爱,自立国起便开始在原有基础上不断培植新品类,至灭国时,举国皆山茶,光粗略估计就有两百余种。”阮雪音感叹,复再挑眉,“两百多种茶花,够他再将后宫填充上一百美人以作‘花幸’了。”
自然是讽刺。顾星朗失笑,“‘四季幸’广为传颂,甚至被编成了歌乐,也算雅事。怎的被你评得如此不堪。”
“本是雅事。但人在其位,过雅而至于放浪形骸,而损国政,而亡基业,哪怕编成歌乐流传于世,也不过亡国之音罢了。”她合上那本《兆书》,颇闹心,打算放回去。
“我有时候在想,”顾星朗道,“他们或也不是全无感应,全不知危。甚至在某一刻已经想到了,此般形状情势可能带来的前路。”
阮雪音没太接上。“什么?”
“人有很多时候是抱着三分侥幸在往前走的。尤其盛时。还有些时候是不想回头。这条路走得太舒服了,不想回头。所有这些时刻构成了那个可能发生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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