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杂剧班子演出的戏台起于御花园中心湖岛的晨曦莲池一带。
此地空间开阔,戏台朱红翠玉,璎珞彩灯串联,布置极是精巧。
对面观帐平地搭建,三壁天青色毡毯上俱是金边莲花长春蔓纹理。
帐顶则以金靡银片贴出密匝的吉庆图纹,线条回旋缠绕,重重叠叠,交扣复杂,颇具皇家气派。
戏未开时,观帐里头业已拥满了人。
座椅三排。
头排皇帝的金椅两侧各有太妃位、王爷华南赫的座位。
二排为瀛使专座,三排安置各宫嫔妃。
其他官员、宫人皆立在观帐两侧或是帐尾。
待华南信与云妃到场,好戏才正式开锣。
今夜肖太妃仍以抱恙为由,没有出席这样的大场面。
华南信知她先前的心结还没释开,也不在意。
侧眼向空荡荡的太妃位看过,直接将云汐按在了座椅上。
“皇上……”
云汐挺直脊背,想要起身到最后排去。
“嘘,你只需坐着陪朕看戏。”
华南信拍了拍她的肩安抚,又瞄过一侧的银发男子,扬唇撩动黄袍,坐到了龙椅上。
后排慧贵妃幽怨的紧了紧拳头,宫妃之间也在相互传递眼神,却没人敢吱一声。
为天子献艺的戏班子有些特殊,乃云集京城各大杂剧班的名角,一个月前就开始反复演练。
头出演的是折子戏《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台上那女伶人一出场就夺了个好彩头。
见她身姿娉婷袅娜,轻纱水袖飞舞,盈盈荡漾如荷荠殷红,与远面环岛的天水凌波遥相呼应,月色下流光千百转,倒像是幅应景的画卷。
那女伶咿咿呀呀的吟唱婉转清润,好似晨间莹亮浑圆的露珠子,琳琅滚于浮萍莲叶间。
与她配戏的小生亦面容清朗,眉眼濯濯,昳丽如玉树琼枝,唱腔连绵好似抖开的锦缎玉帛,纯净,透亮。
夜风习习,凉爽如玉,催得湖面涟漪缠绻,碧荷芸草轻曳。
嗅着芙蕖零零散散的香气,听绵绵悠扬的唱音起起落落,萦绕迂回在粼粼水波之间,倒是种惬意的享受。
帝君侧耳倾听,慢慢被之吸引入神,逐的放空心情幽幽合眼,跟随锣鼓的节奏微微点头,指尖轻叩金椅扶手。
云汐留意到,转眸与那侧的银发男子换过眼神。
那人是蛊笛,她心里有数。
二排正首的源仓大将军对大羿的杂剧根本提不起兴致,也不管一旁咨客不断的讲解着戏文,只顾抬头引颈,贼溜溜的目光来回乱转,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帐篷顶部那灿灿放光的真金彩宝的装饰物品上。
源仓夫人倒是对台上交曳游戈、一唱一和的两人全神贯注,边聆听着那些她根本听不懂的戏词,边随鼓点轻轻的击掌。
一折戏唱罢,帝君带头喝彩。
接下来的戏曲是《娇红记》。
云汐清眸粲然如星,似乎还沉浸在《牡丹亭》的精彩剧目里,手打团扇侧身挨近帝君,小声赞叹:
“皇上,方才那出真是好剧。诗文中说,菏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那女伶唱音清婉,身段曼然如莲,皇上务要好好打赏她些才是。”
华南信也觉欢喜,吩咐梁缜:
“带那女子过来。”
大太监领命,乐颠儿颠儿的绕到台后的更衣帐内,引女伶至观帐龙椅前。
“民女蕊姬拜见皇上,祝皇上圣体恭安。”
那女子恭恭敬敬的伏地三叩首,开口音澈柔婉,有破玉抖珠的美妙。
“起吧。”
华南信随手端起茶杯抿口香茗,漫声一句。
“谢皇上。”
女子盈盈起身垂面,头上珠冠已去,披着青丝,脑后只盘个髻子。
华南信唇上一抹笑:
“云妃娘娘夸赞你的《牡丹亭》唱得极好,朕要重赏你,想要什么等会儿就随梁缜下去选吧。”
那女子竟也不怯场,低眉顺目朗声道:
“民女谢过皇上、娘娘赏赐。世人都知皇上最爱云娘娘,在民女心目中,娘娘的一句夸赞可比万千金银都要贵重。”
“说得好!”
华南信一怔,随后龙心大悦,逐向女伶凝目道:
“就冲你这乖觉劲儿,朕也要好好赏赐你们戏班才是。”
宫妃的坐席依然寂静,有人锁眉幽怨,有人咬牙暗恼。
女伶的话,生生像是一枚利刺_插在她们每人的心上。
云妃得宠,就连个戏子都要学着卖嘴讨好她,真是让旁人够酸。
云汐手摇胧纱团扇,目光在那女伶身上幽幽一转:
“蕊姬,你抬起头来,叫本宫看看。”
“是。”
女子听话照做,恭谨的抬眸,展露出重妆粉彩已祛的真颜。
五官清秀,着一身青衣罗裙,真似风间月下的拂柳姿态娇丽,自带一股子清媚之流。
龙椅一侧的银发男子看过女伶的面孔,陡然扬声大笑:
“本王看这女戏子的眉眼神韵,倒有三分像是云妃娘娘。”
拿帝君的宠妃和戏子比较,除了这疯疯癫癫的九王爷外没人敢做。
不过,他这话着实叫后排的宫妃们解了口气。
眼见帝君沉吟不语,梁缜突兀的咳嗽几声,对嗤笑的疯男人挤眉弄眼。
谁知那女伶下刻便匐在了地上,娇怯怯道:
“民女知罪,民女与娘娘乃云泥之别,卑贱之身怎敢与娘娘相提并论。”
“切,瞧把她吓得,无趣!”
银发男子摇头,哂笑着随手抓了把瓜子磕起来。
云汐雍容的微笑,亲自拉起女伶,打量片刻,大度道:
“别说,确是像呢。皇上,您看看嘛。”
美人的提议华南信自然不会推驳,便漫不经心的驱目。
这时的蕊姬,俏生生的明眸恍是无意般的轻轻兜旋,正撞上帝君澄澈的眸光。
她慌忙侧目闪躲回避,含羞带怯,细巧的两抹淡眉间生出薄薄 一点绯色。
帝君遁的眸底一亮,望着羞涩如含苞花蕾的女子笑意蓬勃,眼波微微的迷乱,恍是涌起无限情思。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云汐唇角掠过一丝冷凝的笑意,拢着蕊姬葱白的手指对帝君道:
“臣妾也喜杂剧,只是嗓子不如这位姑娘,否则臣妾真想随蕊姬好好学学唱腔。”
华南信摆手:
“这又有何难?想来什么事都是学出来的,爱妃真喜欢,朕便将这女子留在宫里教爱妃即是。
左不过朕也想过在宫里圈块地方,引个戏班子进来,往后咱们随时都有戏听了。”
“那臣妾就多谢皇上体恤了。”
云汐一脸惊喜,笑容柔美。
“皇上,臣妾自小也喜杂剧,莫若先让蕊姬先跟着臣妾几日,待戏班组建成了再去奉职?”
说话的正是慧贵妃时沅卿。
她已对前排的几人关注许久。
凭她的脑筋,可完全看不出蕊姬、云汐与那位九王爷方才你一言、我一语的全是在相互配合,专为诱她入套。
刚刚戏剧开锣,云汐坐在前排陪帝君观戏已是出了风头。
接着蕊姬言语献媚,故意激起嫔妃们的不满,以引来后宫首席慧贵妃的注意。
接着,蛊笛又拿云汐与蕊姬作对比,为蕊姬日后以色侍君铺设了道路。
帝君除喜雕玉,闲了也爱听听杂剧。
慧贵妃对蕊姬的底细并不了解,只道她是个普通的女戏子。
听闻皇上又是想引个戏班进宫,又是要将蕊姬留在宫里的,慧贵妃当机立断准备投其所好,抢先一步把那女伶人要到自己宫里。
总之,不能让云妃好事占尽,回回争了头筹去。
即便和景阳宫联手,慧贵妃却对顾云汐始终持着三分戒心,无论如何都不愿和她平分一个男人的宠爱。
殊不知自己这一开口,便彻底掉进某人的陷阱里头了。
听到贵妃想要蕊姬,顾云汐当即笑靥灿美如花,食指绕弄团扇上垂丝翡翠米珠流苏,眉梢冉冉的挑起:
“臣妾险些忘了,慧姐姐的嗓音如珠,一向在宫妃中是最好的。
皇上,横竖臣妾为着几日后美食比赛之事也有的忙活,不如就让这姑娘先去慧姐姐宫里吧。”
帝君思量一下,含笑道:
“难得你二人这般谦让,罢了,云汐你先一心筹备比赛。贵妃,蕊姬今晚就随你去妙音阁,你务要仔细着学,过几日朕可要考你。”
慧贵妃起身,和笑颔首:
“臣妾遵命。”
处置了良妃苏瑁,月西楼快步赶到中心湖岛向华南信复命。
未入观帐,他就看到帝君几人围着一妙龄的女戏子谈笑风生。
步伐一顿,瞳眸猝然紧缩。
月西楼一把抓起帐外小太监的衣领,阴鸷的低吼听上去难耐焦灼:
“怎么回事?为何今晚蕊姬会登场?!”
小太监四肢桀桀抖动,吓得快要尿了裤子:
“奴才…奴才听说先前的青衣突发急症,蕊姬姑娘是赶来救场的……”
月西楼眼角邪飞:
“方才本督不在,里头都说了什么?”
“皇上、皇上把蕊姬姑娘留下了,还要在宫里组个戏园子……”
“……滚!”
月西楼顿觉心口一股浊气只顶脑门,咒骂着将小太监狠狠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