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夜风微凉。
高墙外,树杈“扑棱”一动,有黑影坐于枝头。
那人被斗笠遮盖的大方脸上神色肃然,双目向高墙内不断寻觅。
“你还是来了。”
身着淡色襦裙的女子手打灯笼,幽幽走进男子的视野。
“我收到信儿的消息了。”
男子独臂,正是闻人君正。
“呵呵,你来了,就表示同意帮助本宫。”
女子饱含沧桑的面容挂着清雅的微笑,足像一个与世无争、任由潮起潮落唯我置身事外、独善其身之人,很难想象得到,她的内心,却早已长满了黑暗的荆棘。
见闻人君正不再说话,女子深知他实则不情不愿,同意出手不过是碍着与她那些年的情意,想要弥补对她的亏欠与内疚。
女人轻轻摇头,笑意淡然:
“如今本宫将信儿与本宫的性命都交你了,能够助本宫一把的人也只有你。待大局已稳,本宫绝对会让信儿重兴万刀堂,那时你便是堂主。”
闻人君正仍旧斗笠低垂,片刻平静的说:
“你心里明白,我在乎的不是那些。”
黑夜之中响起一声叹息,沉甸甸的砸在女人的心头。
侧转身形去看,枝头上再没了他的身影。
女人不再发出一声,思绪渐渐被远方悠扬的管弦声牵走。
夜风越吹越急,她的鬓发凌乱的飞扬着。
她好似玉雕般的长身被浓浓夜色包裹其中,许久不曾移动分毫。
哼,大羿立国数百年,就为这万里山河,先王们哪个不是机关算尽,她这点又算什么?
她生下的孩儿、宸王华南信乃当今圣上的长子,凭什么不能坐拥天下,却任由别人坐享其成!
不行,绝对不行——
黑夜之中女人狞了眼目,寸寸眸光冷厉如铁。
……
宝和殿。
那看似不合时宜的鼓掌声,正是屠暮雪发出来的。
许是查觉到周遭向她投来的种种怪异目光,她内心好不得意,小脸偏偏摆出一副纯情而不解的神态,眨着亮晶晶的眼眸,歪头看向左右的同时双手又拍了两下,才完全安静下来。
在另一侧站立的颂琴容色焦灼忿忿,低声威喝:
“夕儿,你!”
“大胆——”
章公公在金台上扬声大呼,拂尘抖动对准斜下向不懂规矩的宫婢,怒斥:
“来呀,拿下她!”
“皇上息怒。”
裕妃顾云瑶从震惊状态中最先恢复镇定,急急起身,由着颂琴搀扶走上朱红的绣毯,主仆二人下跪低头:
“皇上,此婢子才入景阳宫不久,嫔妾念及她年幼,平日多疏于管教。此番惊扰了圣驾,还望皇上宽宥她无知之罪。”
屠暮雪一脸慌忙跑到顾云瑶身后,急急匐身高喊:
“皇上、皇上,奴婢并非有心惊驾。只因奴婢从未见过如此美妙动人的歌舞,一时回味其中,情不自禁就……奴婢还小,奴婢不想死啊……”
龙案一侧,皇贵妃万玉瑶默然勾了勾唇,故意不说话。
晌午前得到屠暮雪的消息,知她想要故意吸引帝君侧目,必然会在春宴上下下功夫。
左不过自己这边见机行事,等会儿推她一推便是。
钱皇后端坐在龙案东侧,此时脸色大为不悦,嗓音凛凛问向下方:
“那粉裙的宫婢,你抬起头来!”
屠暮雪唇纹抿动,持出一股子无辜可怜之态,缓缓扬高下颚。
果然冰肌玉骨、艳美动人!
钱皇后猝然眯细眸子,眼底掠过怨毒的寒芒。
她可是在后宫里摸爬滚打十几年的女人,怎会看不清台下这贱婢所做作为的目的何在?
愚蠢!
仗着年轻有几分姿色的,个个都想爬上龙床,可知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后果?
“你是夕儿?”
璟孝皇帝已经认出下面那张俏脸的主人,几分玩味的笑笑:
“那日朕去景阳宫,雨中送伞的人是你?”
女孩低头窃笑,娇滴滴答道:
“回皇上,正是奴婢。”
“嗯,朕问你,你可会跳舞吗?”
被冷不丁的问起,屠暮雪脸色微变。
此番博取眼球的方法固然好,可是风险也大。帝君话锋一转突然出题,该如何回答,才不致适得其反?
脑中快速的想了想,屠暮雪咬牙,声音降低一度,带着些许难为情的腔调:
“回皇上,奴婢、奴婢不会。”
“呵呵……”
璟孝皇帝身子前倾,微胖的脸上没有半分不悦的显露,反而点头轻笑了几声。
视线始终都在女孩的周身游历辗转、不停不歇,探究之中带着贪婪与黏_腻的:
“罢了,如花似玉的年纪……留着吧。不过夕儿你要记得,朕可不是动不动就要杀人的魔王,你无需怕朕。快快扶你家主子起身吧,回到位上继续与大伙观赏歌舞。”
“夕儿多谢皇上。”
女孩大喜,趴下又磕了三个头,起身去扶顾云瑶。
颂琴已经搀住了主子,见女孩凑近,暗自擎肘拱她一把,眸光狠厉的瞪向她。
屠暮雪打个趔趄,蔫蔫退到二人身后。
又一轮鼓乐声起。
璟孝皇帝早已没了赏舞的兴致,眸光促狭带着意兴阑珊的味道,被台下那娇俏的粉红身影久久吸引着。
钱皇后不动声色的看着帝君,内心思忖不停。
那粉裙的宫婢是不久前裕妃从万狐狸手里要过来的,莫非素日里暗自掐架的两宫妃,真就突然好到一块堆儿了?
难怪,这七皇子前脚从永宁宫出去,后脚就进了她景阳宫了。
如今夕儿那贱婢有恃无恐,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勾引皇上,恐怕也是裕妃教唆的。
好好好,裕妃,只怪本宫当初看错了你!
钱皇后这边眉眼犀冷、紧攥酒樽凛面沉声,那处皇贵妃可来了精神。
既然屠暮雪演戏已经演到这个份上,自己更要趁热打铁,把她送到皇上身边去,看日后冷青堂拿什么再去给顾云汐换脸。
落了金箸,万玉瑶对帝君媚声说道:
“皇上,裕妃身边的婢子名唤夕儿,年方十七,模样周正可谓妙人儿一个。皇上若是喜欢,何不给她个位份,叫她今晚好好侍奉皇上?”
钱皇后立刻将愤怒的目光怼向多话的女人,唇畔冷笑森森:
“本宫听着,倒是皇贵妃比旁人都要心急,否则不选旁的日子,非要在今晚?”
璟孝皇帝对东西二宫的争论置若罔闻,嘴巴半张、眸光痴痴远眺,仍在对那清俏如桃花的女孩牵肠挂肚。
章公公见状凑近,含笑低声询问:
“皇上,您看今晚……”
璟孝皇帝敛眸,贪恋的咂咂唇,笑意虚伪:
“好是好,只是还没问过裕妃的意思……”
章公公“嘿嘿”笑了两声,哄劝道:
“一个九品宫婢熬出了头,作主子的脸上也有光彩不是?等会儿奴才过去,与裕主子回声便是。”
璟孝皇帝淡淡的眉毛跳了两跳,没再说话,继续坐正观赏歌舞。
章公公心中有数,静静直起身形,悄悄下台去了。
宝和殿上,歌舞闹得正欢。
后妃席渐渐起了交头接耳之声:
“哎,方才裕妃唱的这是哪出啊?”
“该不会是她自己生不出孩子,着急把婢子送上龙床来稳固她的妃位吧?”
“别说了,她正向这边看呢!”
窃窃私议气得裕妃面色铁青,若在平常,她早就奔走过去与那几个长舌妇好好理论一番了。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她怎么也没想到,被自己视如亲生姐妹的云汐居然会做出当众魅惑皇上的事情来。
而此景落入不知情的旁观者眼中,她们却认为,这些事自然是她这一宫之主教出来的。
这可真叫做哑巴吃黄连,即便有苦也讲不出来啊。
转眸望向金台,帝君魂不守舍的目光让她暗自吃了一惊。
颂琴一早发现倪端,也是憋着满腔怒火,此刻看到自家娘娘面色暗沉不悦,便绷面冷然吩咐屠暮雪:
“夕儿,娘娘等会儿回去了要用夜宵,这里没你事儿了,快些回宫去帮着小厨房准备一二吧!”
屠暮雪情知是掌事不高兴了故意要打发了她,立时摆出无比柔弱之态,樱唇撅起,很不情愿道:
“是,奴婢这就去。”
身子慢吞吞的蹭出宝和殿,就见赵安守在一处角落里。
屠暮雪心头生出一分疑惑,没有多想,手提灯笼加快脚步。
殿中,颂琴弯腰低眉,和颜劝说主子:
“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以后咱们多防备着她,就是了。”
裕妃涩笑,眼光直直瞅着前方某处,对她道:
“哎,本宫真是糊涂,怕是这回自己个儿引狼入室了。”
颂琴神色惊愕,举头寻向主子目视的地方,就见章公公满脸堆笑自宫妃席位的空隙之间插身走近,向裕妃拱手道:
“哎呦,裕主子,咱家过来向您道喜啦!”
顾云瑶嗤笑:
“本宫一福薄之人,何来喜事?”
“瞧您这话说的,呵呵……”
老太监狡猾的目光频频窥向顾云瑶身后,神情微变:
“呦,夕儿姑娘上哪儿去了?”
颂琴眼底闪过一丝厉色,冷声回:
“刚刚景阳宫有事,打发她回去了。”
章公公干巴巴的咧起嘴角:
“夕儿这丫头好命啊,刚刚被万岁爷看上了,今夜安排她到交銮殿侍寝,过会儿尚仪局的教习嬷嬷会亲手教她些规矩。”
颂琴闻言脸色大变,身形桀桀颤抖。
那人算是什么好姐妹?主子为她不惜与皇贵妃硬磕,为她不惜得罪了四公主。
她可倒好,专门在主子将养身子不便侍寝的时期反水插刀,竟然有脸踩着她的肩膀向上爬。
这时,后宫席上一片唏嘘之声。
“公公……”
颂琴脸色通红,气哼哼才刚扬声,便被顾云瑶一声清咳打断。
顾云瑶强忍心中怒火,不慌不忙含笑开口:
“本宫代夕儿谢过皇上偏爱,只是侍寝之事关系重大,左不过本宫还要当面问过她的意思才好。公公且容本宫先行回宫去,稍后便回。”
章公公瞬间愣住了。
皇上宠信宫女,还要问过她本人的意思?这可真是前所未闻的怪事。
老太监眼睛眯起,谄笑道:
“嘿呦,这事按照惯例来说并不复杂。等会儿就是献图的吉时,您可不能离席啊!”
顾云瑶冷笑,容色僵硬:
“本宫只走开一刻,很快回来耽误不了工夫,公公自去回过皇上便是。”
对视间女人的表情幽冷,恍是一副阴森诡谲之态看得老太监骤然打个寒战。
知她不满,他便不好再扰,笑着拱手道:
“是了,既如此,奴才先行回去复命。”
颂琴突然看到殿外站立的赵安,凑到顾云瑶耳畔,轻声道:
“主子,赵公公来了,必是有事相告。”
顾云瑶四下看看,对她道:
“你随本宫悄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