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一整天,苍穹茫茫、白翳翻卷。雪片子洋洋洒洒的落在地上,发出簌簌的声响,渐渐积厚。重烟楼台,裹覆在浩瀚冰晶白海之中,层层叠叠、延绵万里。
傍黑,璟孝皇帝驾临晓夜轩。自那日灵鸣台顾云瑶狠拒双亲害得闵夫人悬梁,帝君恼了这位昭仪,连带得知她有了喜脉,一度也没过来看她。
年关之际朝事不忙,帝君今日冒雪过来一是探望顾云瑶,二为借其怀龙裔之事相互给个台阶下,挽回两人的情分。毕竟这温顺的女子在帝君的心目中,曾占有过相当的分量。
听得内侍通传,顾云瑶身披青狐裘与宫人们立在廊下,见到帝君便要曲膝下跪,被他上前扶住。
“免礼,你如今怀了朕的孩子,要仔细养着,别跪了。”
璟孝皇帝掬起胖脸,眉眼笑弯,拉起顾云瑶凝脂般的柔荑,骤感它有些微凉。
帝君转身从胡公公手中抄起飞龙渡云绣黄绸包裹的暖炉放入顾云瑶的掌心,随她一同进入正殿。
赵安很极有眼色,看出皇上要在晓夜轩里用晚膳,这是最好不过的。
不敢耽搁,待两位主子落座,赵安借空急匆匆奔出外苑,到御膳房传了些皇上喜吃的菜肴。
晓夜轩,帝君饮了半盏香茗后起身,在正殿里缓步流连、四处观看,口中道:
“瑶儿,你入宫服侍朕已是两载余,晓夜轩里摆设陈旧朴素,也该换换了……”
顾云瑶在圈椅上一愣,抬眼时,就见帝君负手挺身,朗声道:
“传朕口谕,裕昭仪闵氏,毓生名门,温慧宅心、言容有度,即日起晋封裕妃,移居景阳宫。”
一时安寂。
晓夜轩的宫人们自是喜出望外,只是眼瞅着主子还木木的端坐,容颜无波,其他人纵然内心欢喜也不敢表露在外。
察觉到气氛陡然怪异,璟孝皇帝神情郁郁,犀利的眸光直视顾云瑶,眉尾桀桀搐动。
胡公公见了忙是上前一步,拢背搭上笑脸,手里不停比划着对颂琴道:
“哎呦我说,这位姑姑平日里挺机灵的一个人,今个儿晓夜轩双喜临门之事竟给她先乐傻了。还不快扶起你家主子,向万岁爷谢恩啊!”
颂琴反应过来:“哦、哦……是、是双喜临门……”
慌手慌脚的正想要凑近主子,却见顾云瑶自行起身,向璟孝皇帝微微一福,缓声不卑不亢:
“皇上,您方才叫错了臣妾的姓氏,臣妾姓‘顾’,闺名云瑶。”
气氛再度凝重起来。
帝君负手,呼吸沉钝闷愤不语,下人们颔首低眉,心跳惴惴。
颂琴面色惊如死灰,与表情同样惶恐的胡公公对过眼神,俱都陷入绝望。
良久,璟孝皇帝悄然长吐一口气,隐忍着心底某些情绪,尝试着继续安抚说:
“瑶儿,朕知你心中多年的疾苦,可你认或不认,闵氏夫妻总归还是你生身父母。好了,你如今初孕身子多有不适,朕体谅你。勿要多想,快些入席用膳吧。”
赵安回来得刚好,即刻吩咐传膳。
酒菜上桌,伺候两位主子入座。颂琴取过试毒的银针,将菜品、饭食一一试过。
莫说皇上今日在晓夜轩里用膳,自主子脉一出的那天起,颂琴与赵安便时时紧绷了一根弦。
后宫不比旁处,外面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内里杀机暗伏。
顾云瑶眼下怀了皇上的孩子,后宫多少女人表面上羡慕,背地里却是咬牙切齿的嫉妒。
此番皇上口谕,抬了顾云瑶的位份又赐移居新宫,等到明个一早,这消息便会六宫皆知。
他们做下人的只有处处小心,保得主子和她腹中龙裔全身全影,奴才们日后才有安稳日子过。
静寂之中,两人对桌吃得十分别扭。
璟孝皇帝深知顾云瑶的性子,闵夫人认女之事才过不久,她念着从前心里有气还没扭过劲头。
然朕始终都是皇帝,九五之尊说一不二,别说去哪个嫔妃宫里用膳,就算只坐下说一两句话,女人们谁敢不给个笑模样?
虽是你怀有龙裔身子金贵,可朕非但不怪你将亲母逼得悬梁,还抬了你的位份、赐你华丽宫殿,你还要闹哪样!
帝君压着心头愤懑,将白饭一口口咽下肚去,那如吞蜡的感觉委实不太好受。
眉头深锁,帝君干脆落了碗筷。花梨木八仙桌上一声扣响动静不大,却足可震破在场人的心魂。
璟孝皇帝直视顾云瑶,见她碟里的菜品没动分毫,沉声问:
“裕妃,这些饭菜不合你的胃口味?”
顾云瑶面无表情,嗓音清冷:
“臣妾自知才德有亏,对妃位受之有愧,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你……”
璟孝皇帝遁然心头火气,浑浊的眼底迸出铮铮利芒,拍案呼喝:
“君无戏言!裕妃,你存心要在此时煞风景——”
顾云瑶戚戚笑过:
“臣妾自元日查出喜脉至今已过十日,皇上才来晓夜轩探望,难道不是为的闵氏?素来前朝与后宫息息相关,当初您与皇后娘娘极力想要促成臣妾认下他们,想来这事也与朝权之间有些关联才是。”
“哼!”
帝君拂袖起身之际,宫人全部下跪,动作齐整。
“裕妃,看来是朕太宠你了,才让你生出胆量揣度起朕的心思来。朕说过,闵瑞夫妻始终是你的父母,对你有生养之恩,你认也好不认也罢,始终都改不了姓闵。若然忤逆便是欺君抗旨,朕的后宫容不下你这般不敬父母、有违伦常之人!”
话音一落,璟孝皇帝决绝抬步,愤怒的奔出殿外。
“哎呦我说,您可真是的您……”
胡公公对顾云瑶多有埋怨却不敢说出口,气急败坏的弹弹手,跺脚追去了。
“主子,您这是何苦呢?!”
赵安与颂琴围上来,一边一个,将神色凄迷的顾云瑶扶到玫瑰椅上坐好。
赵安半蹲下来,温暖的大掌握住女子凉透的双手,仰面注视泪迹斑斑的她,光闪闪的眼底淬着心痛,脉脉而惋惜道:
“主子,皇上今个儿有意想要拉回您俩的关系,您何苦还要拒他?横竖闵夫人再没上门来缠,这事皇上不提就此过了,你为何还要当面再提出来?”
顾云瑶笑意麻木,唇瓣微抖:
“无情最是帝王家,在皇上眼中,本宫的皇儿也没有前朝、没有他的江山社稷重要。若然不为亲和朝臣,他一早知我怀有他的骨肉,如何此时才是登门?”
眸光幽幽转向赵安,顾云瑶手捂小腹:
“赵安,本宫与皇上原就活在不同的世界,两个人没有共同与交集,本宫的孩子……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赵安容色大惊,慌忙示意颂琴到门口查看有无旁人在场。
“娘娘,如今您已怀有皇上的子嗣,万不可再说这等诛心之论。不管今后局势怎样,奴才都会陪伴娘娘,永不背离……”
“奴婢也是!”
颂琴才折回来就听赵安在主子跟前信誓旦旦,自己也不落后,凑到顾云瑶身边,笑吟吟的作娇声讨好:
“奴婢也不会背弃主子,主子且宽心养胎吧,我与赵公公为您马首是瞻,誓死效忠。”
顾云瑶内心好不感动,泠泠目光看着他们,逐渐湿红了鼻头。
帝爱荣宠对她而言不算什么,本就不是属于她的,失去也就失去了。最难能可贵的是她拥有了两个忠心耿耿的下人,还有即将出世的孩子。纵然今后深宫里的每一天冰雪交加,有他们相伴,她也会身觉温暖,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