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一觉醒来,年轻公子慢慢睁开洇红的睡眼,环看四周,景物熟悉。
透过菱形镂烟纹侧窗,他看到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他缓缓起身,右臂扭动,伤口那里有丝丝疼痛的感觉。
下意识垂眼去看,赤~裸的臂膀上缠着一段伤布,小臂上的剑伤已被处理得妥妥当当。
身下是条柔软的五彩刻丝衾被和盘锦镶花软枕,赤裸的上身压了条松花撒妆锻裯。
这间屋子四壁都是火墙,又铺设地暖,严冬季节呆在里面本就不觉冷,如今身上身下又有两条被子铺垫,一觉醒来,年轻公子浑身居然冒了些汗。
年轻公子不禁转头去看,发现那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此刻趴在墙边的踏凳上睡得正香。
昨夜,年轻公子被一掌拍得伤口崩裂昏倒后,可把顾云汐吓得魂飞魄散。
起初她以为自己杀人了!十指插进头发里面抓狂一刻,逐渐冷静下来。
战战兢兢的伸手过去,感觉到这年轻公子分明还有鼻息,登时大松口气。
才刚缝合一多半伤口崩裂了,血流如注,年轻公子的半张脸枕在地上,面色越发晦暗。
再不施手相救,恐怕再过不大会儿,他没被自己一掌拍死,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亡。若是他真死在自己屋里面,还赤裸着半个身子,叫自己如何与旁人解释?
纠结了许久,最终顾云汐横下一条心,颤颤巍巍拿起绣花针重新穿上头发,尝试帮这昏迷不醒的公子缝合右臂的伤口。
针尖每刺入皮肉一分,顾云汐便全身痉挛一下,只觉骨骼仿佛散了架似的四肢发软,满口的牙根都禁不住酸痒难耐。
阵阵血腥气味扑鼻,引得她脾胃抽搐,持续不断的呕吐感几次逼迫她停了手,背过脸呕吐起来。直到将胃倒空,又猛烈的干哕好久,身体上的不适感才逐渐平息。
从不适到逐渐适应,顾云汐总算咬牙挺过来了。把整条伤口全部缝好,又撒了金疮药,她才疲惫而虚脱的躺在地上歇了许久。
之后就是处理满地狼藉,擦干屋里的血迹烧掉染血的帕子。看年轻公子还在昏迷,顾云汐又善意的找来被子和枕头,将他死沉的身子挪上去盖好。折腾够了,天也快亮了。
倚着塌凳,顾云汐左思右想,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恐慌无助的时刻,心里最想念的人还是她的督主。若有他在,断然不会让如此荒诞不经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
眼下他的人在东厂里,万一哪天突然回来,看到她屋有个年轻男子,真要要她百口莫辩,有理也说不清啊!
不行,天一亮,务必打发这男子离开才行……
忖思间,眼皮沉沉落下,她竟然睡过去了。
……
年轻公子苏醒后,凝望着睡相鼾甜的顾云汐,内心陡然生出些感动来。
昨夜自己人事不省,是这小姑娘独自处理好一摊子烂事,还真是累坏她了……
忍着伤口处的不适感,年轻公子缓慢披起染血的劲服,轻手轻脚走过去,在距离顾云汐最近的地方曲膝蹲下身子,目不转睛睇向她,认真端详她的五官。
巴掌大的瓜子小脸,精致可爱。淡然柔和的两眉,安宁闭目时睫毛弯弯,好像鸦羽般的黑密繁茂。琼鼻一点娇俏挺立,樱唇粉泽晶莹。
如此美妙绝丽的面容,男装的扮相,倒多了另一番韵致,有种雌雄莫辨的神秘与蛊惑。
年轻公子投向顾云汐的眸光久久凝滞不动,少年英俊的脸上绽露出一缕轻笑,透着丝丝滢滢的温存荡漾。
睫毛抖擞,顾云汐幽幽的睡醒了。一睁眼,朦胧的视野里就被一张兀然放大的美男脸孔占据。
“啊!”
她一声尖叫,身子从踏凳上弹跳起来,完全清醒过来。
昨夜的事就发生在几时辰以前。她岁数不大,没那么健忘!
“你、你要干什么!”
顾云汐表情惶恐的蜷身缩在墙角处,两只小手用力捂了自己胸口,一副遭受非礼后紧张落魄的样子。
年轻公子不屑的抿了嘴唇起身,距离与她拉远才开口道:
“你说你有昏血症,我还以为你见了我的伤口后吓到晕倒,所以凑近些看看!对了,还没谢过你帮我包扎伤口。”
年轻公子抬臂作拱手状,两手还没拢到一起,右臂上伤口就是一阵扯痛,他眉头深皱,嘴唇微启,齿缝间释放出痛苦的唏嘘。
“好了,你有伤在身、就安分点!”
顾云汐一眼白过去,埋怨道:“再把伤口弄崩了,我可不管缝了!”
年轻公子负手一笑,问道:“昨晚你替我缝伤,感觉如何?昏血的症状就没犯吗?”
顾云汐站起来,挑眉挺胸,叉腰装出一脸的英勇无畏:
“那当然!我一直受名医诊治,吃药扎针许久,那症状早就好全了!”
傲然说完,她没再吭声,刻意把昨夜呕吐一地的真相瞒盖过去。
歪头注视她这娇憨的小模样,年轻公子不觉暗笑,昨夜是谁被他鲜血淋漓的伤口吓到哭了鼻子呢?
信步在这间屋里转了两圈,年轻公子淡然一笑,看向顾云汐,胸有成竹道:
“你可知道,世上有些病并非单靠吃药便可痊愈?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你若早些遇到我,定能省下不少吃药的银两!”
她疑惑的眨眨眼,见他唇畔那抹明媚的笑弧里鞠了许多的得意之色,幡然醒悟,手指他大惊:
“原来、原来……你昨夜软硬兼施,强迫我帮你缝伤……是在助我克服畏血的心理障碍?”
那时,她吓得神志大乱,误会他是居心不良的登徒子,出手险些要了她的命!
他那嘴边的笑弧更深刻了一重,幽紫的眸光定定望着她,问话的语气渗透些许的柔软:
“你该如何谢我啊?”
顾云汐被他盯得莫名,逐渐脸色微红,即刻别过头,惊鸿的眸光闪烁不定:
“我、我送你一顿早餐和一套干净衣服……你吃完换上衣服……就快些走吧。”
“那不行!”
年轻公子闻声又变得矫情起来,扬起润白的下颚,不依不饶道:
“伤没大好以前,我就吃住在你这里,哪儿也不去!”
“那怎么行啊!”
顾云汐顿时急得团团转,表情气急败坏起来:
“你、你这不是无赖嘛!你既已知道我是姑娘家,还与我同处一室。这要是让旁人知道,我、我的名节……名节不是要被你毁了?!”
“呵呵……”
年轻公子笑得更欢,随即反唇相讥:
“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住在太监的府邸,难道就不怕自己的名节被他毁啦?”
“你——”
顾云汐倏的无话可对,杏眼翻圆了瞪向年轻公子,气愤却也幽怨。
这年月,连泼皮无赖都生得如此俊美,老天爷真是瞎眼了啊!
早知道被这无赖缠上,昨晚就该一剪刀下去,剪掉他的脑袋——
顾云汐默不作声站着,头脑中各种浮想联翩,画面里的自己不是将这年轻人大卸八块,就是把他开膛刨腹,总之怎么解气怎么来——
年轻公子已经坐在了踏凳上,两腿叠在一起,整了整衣衫。
“你不是说要给我找套新衣服吗?还不快去!正好本公子肚子也饿了,快去把你府里的好酒好菜都端上来。本公子吃好喝好,伤才好得更快些,也好早日离开这里,让你早日解脱啊!”
顾云汐狠狠剐他一眼。正寻思怎么弄来些吃的,小丫鬟晴儿在外面叫门了。
顾云汐慌忙示意年轻公子藏到玉兰屏风后面。
冬季,一天时间人们基本都在外屋活动,不轻易进入盥洗的屋子,因此短时间内年轻公子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总之任谁也不会想到,鼎鼎有名的东厂提督府邸里,居然会藏匿着一个外男。
顾云汐来到外屋开门,紧紧盯着婆子们向取暖的铜炉里添进了新炭,又打来一壶热水。等她们收拾妥当,顾云汐就把一干下人往外撵。
“姑娘,我还没伺候您梳洗洗脸呢!”
晴儿站着不走,神色疑惑。
“我自己来,盘个官髻有什么难的?对了,我饿了,你给我多端些好吃的,要有肉!”
晴儿诧异,接着反应过来,圆圆的脸蛋漾出欣慰的笑容,快活的忙不迭点头:
“是,是!我这就去,一定多备些来让您吃饱!”
前两天自家小姐因与督主爷闹别扭,见天儿不好好吃东西,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儿眼瞅着连瘦两圈,晴儿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今日她突然嚷着要吃东西,可见是心结解开,知道饿了,晴儿此时不知道有多开心。
待婆子们先出屋后,顾云汐拉住晴儿,在她耳边小声吩咐:
“晴儿,你去督主屋里找套便装给我。”
晴儿惊惑不已,皱眉问:
“姑娘,您要督主的衣服干嘛呀?”
“我……我想他了……”
虽说是为骗来衣服,可话出口以后,顾云汐真的神色黯然下去,瘦小干枯的瓜子脸上阴郁重重,伤心的表情看得一旁的晴儿也想陪着落泪。
顾云汐确实想冷青堂了,尤昨夜被来历不明的人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刻,她才体会到督主的好,有他陪伴的日子,是多么安逸、逍遥……
“晴儿,你找套督主的衣服给我,我将它放在床头。每每看它,我心里面才好受些……”
“好、好,您别难过,我这就去!”
晴儿答应一声,飞快跑出去了。自家小姐只要肯吃东西,提什么条件她都会答应。
时间不长,晴儿带来一件普蓝色八团起花长袍,又命人端来一桌丰盛的早膳,边摆桌边殷勤的对顾云汐道:
“等姑娘吃完了,晴儿陪您到外面转转。快到十五了,街上有集,可热闹了……”
“不去了,”顾云汐厌厌打断她的话:“我乏了,想独自一人呆着。晴儿你出去吧,有事我会叫你。”
“哦……”
晴儿偷眼向顾云汐闷闷不乐的脸上瞟了一眼,没再吱声,默默退出屋子。
外屋安静下来,顾云汐把门栓别好,将一桌子的盘碗搬到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