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心罗很快就发现了,顾君衣虽在修为上尚不及他,但也确实打不死。
在不断的接触中,他已经领会了雀心罗出枪的招式,从一开始的被全面压制,到勉强应对,姿态甚至越来越从容。
他随意系着的发带早就不知遗落在何处,乌发披散,满脸鲜血,倒提着剑,仿佛从地狱里爬来索命的恶鬼,状若癫狂地一笑:“雀心罗,你也不过如此啊。”
他腕间一抖,剑势如浪,大风吹拂着万顷绿林,声亦如浪。
顾君衣眨了下眼,进入了一个玄奥的境界,好似这片天地就是他的化身,每一道自在的风声都是他的剑声。
顾君衣在单方面挨了半天打后,终于出了一剑。
穿透肉身的声音微不可闻,雀心罗飞退数十丈,手按在胸口,嘴角溢出了血,低头看了一眼被贯穿的地方,还残存着几分难以置信。
顾君衣略有些可惜道:“下一剑就是你的心口了。”
雀心罗有些微羞恼,在这一刻,不得不承认,顾君衣的确不是等闲之辈。
若是教顾君衣和谢酩活着离开这个秘境,再成长几百年,恐怕他几千年积淀的修为也不会再是优势。
那个黑袍人说得不错,顾君衣和谢酩必须死。
雀心罗擦去嘴角血迹,深紫的瞳孔有些妖异,看顾君衣再度袭来,突然道:“当年你与那小畜生躲在雁回山休养,我带人杀上门时,你是不是以为是他通知的我,背叛了你?”
顾君衣恍若未闻,剑势不停,一时节节败退的反而成了雀心罗。
雀心罗心念一转,成心要在他心中种下心魔种子,边退边笑:“做我魔门中人,岂是他想走就走的?从他被本尊抱回花涧门那一刻起,他脑中就被种下了本尊的魔蝶,生死皆由本尊一念。”
顾君衣动作一顿。
“你说陆汀雪为保你得罪本尊,为你废了一身修为,为你而死时,心里抱着怎样的感念?”雀心罗悠悠道,“会不会觉得不值呢?”
“……值与不值,”顾君衣淡淡道,“等我杀了你再说吧。”
原本如江水般连绵不绝的剑势一收,陡然雷霆万钧。
然而千钧一发时,雀心罗枪尖一击在倚霞剑上,火花迸射之际,化为一团黑雾,转眼消失在数百丈外,声音遥遥传来:“先留你们一命。”
顾君衣皱了下眉,正想追击,陡然一阵地动山摇。
束缚在地上那个巨人身上的黑色符文消失,巨人愤怒的咆哮震天撼地,横臂一扫。
楚照流个看热闹的突然被波及,还没动作,就被谢酩抓着一跃避开,蒙然道:“他讲不讲道理啊,捆他的又不是我们?”
谢酩瞅了眼又一巴掌抓向顾君衣的巨人,有些好笑:“你怎么和谁都要讲道理。”
楚照流道:“毕竟我一向以理服人。”
也就是这么一下,雀心罗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茫茫密林中。
再和这个力大无穷且皮糙肉厚的巨人打一场显然划不来,顾君衣嗓音一沉,吐出串晦涩难懂的语句。
或许是听到了万年来再未听到的语言,濒临暴走边缘的巨人冷静了下来,惊奇地看着顾君衣,摊开手掌,示意他站到自己手上来。
顾君衣胆子也大,就那么站了上去,面不改色地又说了几句话。
相比他这个当世修士流利的古语,多年没说过话的巨人开口时反而比较稚涩许多,慢腾腾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
顾君衣认真听完,朝他点了下头,脸色如常地又交流了几句,巨人安静片刻,缓缓弯下腰,朝谢酩和楚照流也伸出了手。
一场架耗费精力,顾君衣浑身又是伤又是血,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巨人手上,懒洋洋地朝两人挥了挥手:“上来吧,他告诉我,七十多年前,他其实还有个伙伴,被雀心罗杀了。这次秘境重启,他又遇到了雀心罗,想要报仇,我答应帮他报仇,他便说助我们一臂之力。巨人一族出口成誓,不会说谎。”
说完边笑边拍手:“小师弟,看到了吧,学好一门语言,走到哪儿都不怕。”
古语成绩奇差无比的楚照流膝盖中了一箭,背着手跳上巨人宽厚无比的手心,打量着他一脸血淋淋的样子,掏掏帕子递给去:“擦擦你这满脸血吧。”
雀心罗不算被击退的,而是有所顾虑一般,不想再恋战。
顾君衣胡乱擦了把血,喃喃道:“下次我一定能杀了他。”
楚照流唔了声,也坐下来,盯着他的眼睛,嗓音清清淡淡的:“师兄,你被他的话影响了。”
顾君衣擦着脸颊的动作一顿,沉默下来。
谢酩垂眸看着顾君衣:“心魔已种,你现在打不过他。”
提到心魔时,他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褶,也不知道是在说顾君衣,还是在说自己。
顾君衣闭了闭眼:“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楚照流也不多说,拉着谢酩,三两下跳到巨人的肩膀上坐下,遥遥地看了眼顾君衣,突然又扭过头,拉过谢酩的手,撸开袖子看了眼他腕上仍旧泛着乌青的伤口,哀愁地叹了口气。
谢酩任由他动作:“怎么?”
楚照流摸着下巴:“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你和顾君衣一个两个的……咱们仨里,最靠谱的还是我。”
谢酩轻轻抽回自己的手,不咸不淡道:“这话你还真敢说出口。”
睁眼说瞎话的本领真是愈发厉害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消失在风声里。
巨人迈着沉重的脚步,朝着顾君衣提到的上古遗迹走去,无论如何,雀心罗一定会去那里。
顾君衣草草地擦了把脸,浑身的劲儿忽然一卸,瘫倒在巨人的手心中,双眼无神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秘境里是没有日月星辰的,只有一片混沌虚空。
陆汀雪死了。
直至此时,这几个字才如针扎一般,一点点刺进心头。
所以他这些年都找不到陆汀雪。
那道单薄身影,好似定格在泠河岸边,初遇的杏花树上,沉浮于缥缈月光间,逐渐透明。
陆汀雪还没来得及与他在春日的烟霞游走,共赏一片喧闹春色。
他抬起握剑的手,失神地看着掌心的血迹。
陆汀雪的第二次背叛,在人妖两族的大战结束后。
持续几年的残酷战争结束,无论中洲还是西洲,都满目疮痍,大妖死去,妖族销声匿迹起来,但仍有许多妖族不肯受降,各地也因怨气丛生而遍地生鬼。
这么混乱的时候,魔修却打过来了。
顾君衣听到打头阵的是花涧门,便按下了脚步,没有凑热闹。
他有些逃避似的,不想见陆汀雪,哪怕是在战场上。
这种微妙的逃避心理让顾君衣烦躁得很,他也没有回扶月山,继续留在外面,清扫各处妖邪。
直到某一天,他回到烟霞附近,听说有个魔门少主身负重伤,正被联手围剿。
顾君衣立刻生出股预感,也没怎么想,就赶去围剿地点,被人围杀其间的果然是陆汀雪。
虽然知道不该出手,顾君衣还是出手了。
他救下了陆汀雪。
但没想到陆汀雪背后捅了他一刀,他按着陆汀雪所说的地点将他送去养伤,一回头就被花涧门的几个长老围杀。
陆汀雪就远远看着他,笑了笑道:“你是扶月宗的二弟子,在中洲声望极高,你若是死了,正道的锐气也会被挫一挫。”
他叹了口气,嗓音寥寥的,很可惜似的:“谁让你是正道之士,我是邪魔外道呢。”
虽然差点折在欲衡的缠丝阵里,不过关键时刻,顾君衣使出了楚照流送给他的千里传送符,逃出了杀阵。
顾君衣觉得自己活像是脑子里进了水,回到了扶月山。
当日他去救下陆汀雪,消息却没传出去,没对顾君衣产生影响——那些来围剿陆汀雪的修士,在两人离开后,一个不留全被杀了,连话也没来得及传出去。
所谓魔门少主被围杀的消息,只是陆汀雪做的一个局而已。
顾君衣彻底意识到,魔修与正道,的确只有你死我活。
未料几年过后,本该被淡忘的陆汀雪又出现了,传信与他想求一见。
顾君衣想着,他这次不会再上当了,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还是赴了约,到了烟霞边境去见陆汀雪,一见面却发现这位春风得意的少门主面容极为憔悴,一副重伤未愈的样子,忍不住讥嘲道:“少主,这次我又有什么可利用之处了?”
陆汀雪像是想要解释,但他所做的一切,又真真切切,的确伤到了顾君衣,最后只抱歉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只是想和你道个歉。”
说完,便有些踉跄地离开了。
顾君衣没管他,但也没离开这座边陲小城,每天都在街上逛一逛,看到有趣的小玩意就买下来,准备带回扶月山送给身体不好、不能出门的小师弟玩。
几日之后,在破庙中静养完的陆汀雪杵着竹杖,离开了这座小城,慢慢往东行去。
顾君衣觉得自己跟在后面畏畏缩缩的,跟他很在意陆汀雪似的,心里有些不舒服,觉得脑子又灌了水,干脆就先一步回了扶月宗,把买的一堆鸡零狗碎的东西给了楚照流。
楚照流无言地拿起几盒胭脂口脂,凝视片刻,真切地道:“师兄,你脑子里的水还挺多的。”
顾君衣心不在焉的:“怎么,不喜欢吗,我看还挺适合你的。”
楚照流又拿起一个拨浪鼓,随意晃了两下,眼光相当毒辣:“你是不是有什么牵挂?稀奇啊,这还是我放荡不羁的二师兄吗。”
“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做。”褚问在旁边看楚照流扒拉着那堆小玩意,白眼都翻上天了,抿了口茶,微微一笑,“我们修行大道之士,若是心中留憾,必成心魔。”
顾君衣最后还是被褚问说动了,又下了扶月山,朝着陆汀雪来的方向找去。
离开前他看陆汀雪像是受了伤,恐怕速度不会很快,但他没想到,陆汀雪其实就没有离开太远。
初春已至,薄雪尚存,料峭春寒袭来,他咳嗽不止,堂堂花涧门少门主,藏身在一个阴潮的山洞中,发着高热,俨然要成为被风寒弄死的修士第一人。
顾君衣左思右想,带陆汀雪回扶月山肯定是不行的,送回西洲更不可能,谁知道会不会又有人埋伏在那儿。
最后一折中,他把陆汀雪捡回了从前去过的一座山休养。
那山名为雁回山,山中寂静,无人打扰,陆汀雪高热不止,梦里呓语不断。
好在只是普通风寒罢了,顾君衣一颗药下去,第二天陆汀雪就醒了过来,看到顾君衣,眼底有些惊诧。
顾君衣抱着手,居高临下看着他:“看你这一身伤,怎么,雀心罗死了,花涧门长老叛乱,把你打伤赶出来了?”
陆汀雪吃力地坐起身,想了想:“没你说的这么惨,我感觉挺好的。”
顾君衣冷笑了声,转身就走。
陆汀雪还以为他就这样离开了,在床上坐了会儿,叹了口气,慢慢穿上衣服,准备离开这里,继续往烟霞走。
一出门却看到顾君衣在烤山雀,眼风都没斜过来一点:“滚回去躺好。”
陆汀雪:“……”
在雁回山给陆汀雪养伤的那段时间,是两人相处得最和谐的一段时间了。
泠河战场上,两人算是同盟,虽然互相欣赏对方,但更多的是互相算计,等大战结束,又是魔修与正道相争,两人这回连同盟也不是了,一个是扶月宗的二弟子,一个是魔门少门主,只是单纯的敌人。
这回两人谁也不是,不去探讨旧怨,也不提及正魔两道相关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