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手拿出了一本后汉书,翻开扫了两眼,目光一顿。
“那牡丹仙子素口轻启,一道白光闪烁,化为一柄利剑,直冲对面青山道人而去”
元璟
他合上书籍,望着满目道学典籍,忍不住又拿了两本女则和列女传下来,果然所谓经典,只是封面,里面好些都是这种怪力乱神,精怪神仙的话本子。
元璟眉梢抽搐,这些好像都是吴贵嫔从东越带来的吧看这清雅出尘的美人,竟然喜欢这种东西。
正信手翻阅着,门外万崇济的声音传来“皇上,茶水到了。”
元璟随口应道“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一个窈窕秀雅的美人缓步走入。
一进门,她目光落在元璟手上,顿时明眸圆瞪,难以置信。
元璟没料到进来的是吴婕,有些尴尬,毕竟是自己乱翻别人的东西。只是看着对面七分震惊,三分羞怒的眼神,却又好笑起来。
“贵嫔真是博览群书,让人惊叹。”
“没有皇上爱好广博。”说什么借书房一用,政务繁忙,都是胡说八道,真政务繁忙,会跑来这里看列女传。擅自翻阅别人藏书,真以为是自己的地盘了
吴婕满心生气,却也不能表露,他是这个宫廷的主人,连自己这个人都是他的所有品,何况这些书籍了。
她只能低头道“让皇上见笑了。”
元璟将书放了回去,笑道“贵嫔是从何处寻来这许多话本子,里面怪力乱神,倒是与时下流行的不同,品味特殊。”
这些话本子元璟也略知一二,时下女子看的多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并不像这满书橱的,一本本杀气凌冽,刀光剑影。
吴婕无语,那些才子佳人喜相逢的套路吗,宰相千金见了个读书公子就恨不得以身相许,贴钱贴物贴人,终于换来公子高中,前来迎娶的话本子,她向来是当做笑料的。
“臣妾看腻了那般俗套的故事,觉得不如这般话本子,快意恩仇,看着新鲜。”吴婕随意地说道。
元璟点点头“是啊,什么负心人,什么恩怨仇,一剑扫平,大快人心。天下间的不平事,若真能这样简单解决就好了。”
吴婕一惊,这家伙有读心术不成
她的表情太过外露,元璟好笑地看着。从刚才起,他就注意到吴婕其实在生气,对他擅自翻书的行为。虽然表情控制地很好,但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中浮动的委屈却清清楚楚。之后的应对,估计也是搪塞自己。心里头还不知道对着自己的小人戳了多少针呢。
她站在门边,一身浅蓝色的长裙,烛光照在脸颊上,雪玉般晶莹,纵然不施脂粉,不着钗环,整个人也显得空山新雨般灵秀,便如这间书房,透着让人舒服的温馨感。她应该是个很懂得情趣和生活的女子。
这样出众的人物,竟然只是一个侍女吗
元璟不禁升起了这样的疑惑。他目光落在她搁在桌案上的茶盏,笑问“宫中奴婢服侍就好,何必你亲自过来。”
询问这句话的时候,隐约带着点儿期待的,能听见一句回心转意的话语。
吴婕醒悟过来,想起这一趟的艰巨任务,立刻顺着杆儿回答道“宫中的侍婢虽多,但都是刚刚接触,有几个还是福王府的侍女,之前在金芜城内,府衙里面帮我挑选的,用着终归不如自家的方便。”
她今天特意来跟元璟唠嗑,就是为了提前将话说明白。表明那些福王府里送进来的宫女,跟她可是不太熟。万一陈皎那家伙日后真的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也跟她无关,都是金芜城府衙的过错。她可是无辜受害啊
心里头有些失望,元璟平淡地应了一声,“你若是不喜欢,明日叫内府之人过来,帮你全换掉就是了。”
吴婕连忙摆手,笑道“一点儿小事,不必麻烦了,反正院子里一些粗苯活计也需要人干的。再说,被嫌弃出去的奴婢,只怕”
这个时代的奴仆忠贞要求极高,一旦被主子嫌弃,绝不会再有体面的活儿等着她们,多半是发配又脏又累的所在。
元璟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想起她也是奴婢出身,所以才如此体贴他人的难处吧。
想到这里,心情便柔软了许多,笑道“你看着安排就是了,终归只是一些小事。若需要更换,找人跟内府总管说一声就好。”
从书房里出来,终于搁下了心头一桩大事,吴婕心情极好,神情便格外轻松愉悦。
刚回了寝殿,却见到赤蕊正在跟陈皎说话。
那人晶亮的眼光投过来,吴婕吓了一跳。
这个时间见陈皎,不免有些心虚。
陈皎看了她一眼“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吗”
“咳,没有,就是准备歇息了,你还有事”
陈皎板着脸“无事。”说完,转身走了。
吴婕莫名其妙,转头问赤蕊“她过来干什么的”
赤蕊还在吃惊于陈皎对吴婕的无礼,回过神来,一头雾水地回道“不知道,听说娘娘过去给皇上送茶水了,就非得在这边等着。”
第46章 梨花宴
第二天, 元璟说话算数,果然没有来碧霄宫。而是去了洪淑妃的长信宫。
吴婕松了一口气, 但第三日,某人又溜达过来了。
吴婕无奈,腿长在皇帝身上, 她还能绑着不让人过来不成好在元璟还算有分寸, 来得不算频繁,保持着天一次的频率。
就这样,开春之后,吴婕变成了大魏后宫的新秀宠妃, 迎驾的数量仅次于高皇后和洪淑妃。
吴婕对这个现状, 也算勉强能接受了。
但碧霄宫中的另一位, 却不能接受。
一同入宫的两位贵嫔, 难免会被人拿来作比较。
皇帝特意下旨征召的才女陆娉婷,本以为必是恩宠无双,谁知道皇帝见了一面之后就扔在一边, 变成了深宫怨妇。反而是吉祥物的吴贵嫔意外得了宠。
“小姐, 您看看, 今天早晨送到咱们宫里的花实在太不像话了。”善芳抱怨着。
两个小丫头抬着一个大大的黑漆描金纹的托盘, 里面盛放着各色时令花卉,堆得满满当当, 粉嫩的牡丹, 浓紫的杜鹃, 艳丽的山茶, 都盛开饱满,有的还带着清晨的露珠。
每日清晨,宫内花房都会采集各色新鲜花卉送到宫妃处,用于梳洗打扮。送到陆娉婷这边的,表面上看着还是新鲜亮丽,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质量大不如前。
因为送来都是如今开得正好的时令花卉,这些花院子里一抓一大把。真正稀奇的暖房里培育出来珍稀花朵,却是一朵都看不见了。
“小姐昨日点名的白玉兰和银串儿海棠怎么都没有,明日宴席上还要戴呢。”善芳翻找着,气呼呼说着。
抬花的小丫头缩着脖子道“刚才前来送花的管事说银串儿海棠所剩无几,白玉兰也都开得不好。送过来生怕污了贵人的眼睛。倒是有几朵白牡丹和白蔷薇开得不错,请娘娘将就着用用。”
“什么叫将就着用用,净拿这些粗糙货来搪塞咱们主子。”
“就是啊,刚才我看着他们送到东边吴贵嫔的花盘里,就放着好几朵银串儿海棠花呢。”
几个丫环义愤填膺,痛骂着这些势利眼的奴才。
难怪她们不肯接受,就在上个月之前,送到这碧霄宫的东西,还是先由西殿这边挑选的,如今风水轮流转,整个儿颠倒过来。
“那些花稀罕,自然要先紧着受宠的主子挑选了。”对丫环们的愤愤然,陆娉婷只是笑了笑,抬手拿起一朵洁白的蔷薇花,用力揉捏着,目光中露出一丝凉意来。
风和日丽,春光明媚。
随着天气转暖,皇帝收回了之前苛责夜阑国一干将领的旨意,太后的病情也缓解下来。至少吴婕她们不用再去侍疾了。
长信宫后面的花园中,是一大片梨花林,春光明媚的时节,盛放如飞雪满地。
这一日,洪淑妃做了东道,邀请后宫的诸位姐妹,在浮碧亭共赏梨花。
后宫中的日子就是这样无聊,每天闲来无事,今日游园,明日开宴的。
吴婕带着赤蕊走在梨花林中,放眼望去,重重白蕊宛如新雪堆积,又如缀珠垂悬,一阵风过,白嫩的花瓣伶仃飘落,雪姿娇容,美不胜收。
吴婕选择花瓣明净饱满的,摘了几十朵,后面赤蕊举高了篮子,将采集的花朵放入。
眼看着篮子里花朵冒着尖儿,摘得差不多了,吴婕拍拍手,带着赤蕊往回走。
浮碧亭中,诸位妃嫔大都已经回来了,一个个或者在回廊里闲话,或者在附近赏景,还有两个正在花树下的桌案上信笔作画的。
宽阔的回廊中陈设着十几张桌案,上面摆满了各色果品点心和酒水。
既然是梨花宴,酒水用的自然是梨花白,点心也都是梨花形状或者与梨有关的。难得长信宫的小厨房能凑齐这么多种。
亭子中央设着一尊巨大的铜炉,炉子里火焰跃动,舔舐着铜壶滋滋作响,一股甜甜的味道逸散出来。
几个小宫女正凑在旁边看着,见吴婕回来,笑着行礼道“吴贵嫔可算回来了,就等您这一篮子花了。”
吴婕上前,将篮子中采摘的花朵递过去,
旁边的小宫女翻检一遍,倒入了铜壶里面。
今日的宴席,有煮花茶的环节,由诸位妃嫔亲自动手采摘林子里开得饱满圆润的梨花,送到这一处铜壶里蒸煮。
这铜壶也并非普通物件,足足一人高,通体紫光流转,外面看起来是个童子捧酒杯的造型,憨态可掬,内里工艺复杂,底部放炭火,中间去火气,上面的银丝盘里盛放鲜花,蒸腾的热气透过曲折的回廊,经过鲜花缭绕,最终形成剔透的水滴,从童子掌心的酒杯里滴落出来,清香扑鼻。
这铜壶吴婕在东越的时候家中也有一座,是南陈流行过来的玩意儿,专门蒸煮新鲜的花茶。与以前将鲜花或者干花放入茶壶中直接蒸煮不同,这铜壶所蒸出来的花茶,既新鲜剔透,又香气扑鼻,清淡风雅。一经问世,很快在上等豪门中流行开来。老式的蒸煮花茶渐渐被门阀之家鄙薄为俗气,所以之前陆娉婷在凤仪宫中的举动才会引来那么多讥笑。
这些年来,南陈民生富裕,物产丰饶,宫廷贵阀之中各色新鲜事物层出不穷,是天下豪门效仿的对象,连大魏的皇宫,从熏香到衣饰,都多受其影响。
吴婕交了采集的梨花,来到廊下。
众妃嫔正在闲话。林昭媛看到了吴婕,望着她头上银串儿海棠编织成的花冠,笑道“你这花用得奇巧,倒比咱们这些发簪更灵动。”
今日的梨花宴也是有讲究的。众妃嫔都穿了白色打底的宫装,上面或者刺绣,或者蜡染,带着绮丽的图纹。而乌黑的发髻上也并未佩戴珠玉首饰,清一色的银白花朵。
林昭媛头顶上便是六枝白茉莉拼成的花簪,宫中忌讳纯白,花瓣上涂抹了几笔嫣红,似乎是掺杂着金粉,阳光下熠熠生辉。配着她身上银色暗纹赤红镶边的长裙,整个人都透着一种鲜嫩。
而吴婕头上用银串儿海棠编织了一顶花冠,撒着金箔,她本就容色绝顶,看着宛如林间仙子般灵秀动人。
对林昭媛的调侃,吴婕笑了笑“昭媛娘娘客气了。”
她寻了个位置坐下来。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众人皆知吴婕是个性情寡淡的,她在本地又无根基,所以众人对她也都是面上的情分,并无亲近。
眼瞅着众人分作两三堆,各自议论着心仪的话题,不外乎那些衣服首饰之流。
倒是陆娉婷跟另一个小才人在桌前作画,更显安静秀丽。
窦才人看着陆娉婷信笔描出的梨花图,笑道“想不到娘娘画功如此精湛,果然家学渊源。”
“宫中有才者多矣,窦才人切勿如此说,我受之有愧。”陆娉婷笑道。
不多时,两人收了画笔,回了廊下,加入众人的谈话。
夏贵人眼珠儿一转,笑道“待会儿贵嫔娘娘可要多喝两杯花露,早就听闻您喜欢喝这些花茶。”
这边是又将陆娉婷在凤仪宫里的旧事重提了。
夏贵人住在洪淑妃宫中。她父亲是纹州的知州,是洪家的门客出身,靠着洪丞相一力保举才坐到了如今的位置,所以夏贵人一入宫便唯洪淑妃的马首是瞻。知晓洪淑妃厌烦陆娉婷,时不时就要踩上两脚。
陆娉婷脸上泛起一抹红,她如今失宠,一个小小的贵人,也可以随意调笑了。
“是要多喝两杯。”她攥紧了帕子,笑道,“听闻淑妃娘娘殿中的花露,与别处可不同,格外甘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