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3)

此言当真?凤帝迫近他,两人几乎面对面,朱红色长衣下华彩熠熠,尾羽有遮天蔽日之光。

帝尊崖涘平静与他对视,良久,轻轻点了点头。当真。

好!

凤帝笑了笑,缓缓道,崖涘,吾再信你最后一次。

不要,不要信他!叶慕辰手颤抖着伸入幻镜中,却在边缘处生起了波澜,将画面拨弄的残碎。

于那残缺了一大块的幻镜中,凤帝与缺了半边身子影像的帝尊崖涘相视而立,五指变爪,尖利地刺入胸膛,从内挑出一颗五色琉璃心。

凤帝手中捧着那颗心,一瞬间从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变成沧桑中年,绝色无双的眉眼中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果决。

凤帝盯着帝尊崖涘,直视他山河般渺远的双眸,坚定地道如此,倘若他日朱雀可再生,汝不可再下令扑杀,汝不可追杀吾族民,汝不可

吾放尔等自由!帝尊崖涘打断他。

伸手夺过那颗五色琉璃神心,白玉冕旒晃动,转身只余下一道背影。

幻镜中遥遥传来万年前那一句没说完的承诺,帝尊崖涘当年在转身前,曾掷地有声地承诺凤帝与一众极情道众生

他日,倘若尔等当真能以极情证心明道,吾愿意放尔等自由。

凤凰儿,从此这方天地便再也困不住你了。

你,自由了。

第112章 血荐轩辕7

叶慕辰只瞧的目眦尽裂, 半个身子扑在阿寂额头前那面硕大的圆镜,以手去搅动幻境中景象,因此帝尊崖涘那句吞在口中的承诺便水波纹般消散, 并未落入叶慕辰耳中。他只见到凤帝自剜其心, 一瞬间从少年变成沧桑中年模样, 眼中便滚滚喷火。

又欲落泪。

阿寂抬起爪子,纯正的金色毛发在云海中扬起, 以爪覆在叶慕辰面上,轻叹道:痴儿!

金丝线般的毛发拂动过叶慕辰脸上,盖住了他的泪, 也阻挡了他体内喷薄的火。只余下一大片寂然。

且去看一眼你在凡尘中的父。阿寂道。

叶慕辰心神微凛, 随即便觉得头疼,扭头看去时却见到云层中原先百花门众人所立处只余一辆囚车,孤凄凄地矗立于云中, 无声无息, 也不知囚车中人是死是活。

叶慕辰一瞬间有些茫然。于今日,或者说于此番重又找回他的殿下与天界帝君之前, 他从未料到过有如今天这一日, 居然对生养他的老父不闻不问。方才百花门众人以刀剑指着囚车时, 他心下一丝波澜也无。其中自然也有他笃定能够抢在那些杂碎前救下人的自信,但是除了这自信,除了这淡定, 竟然一丝波澜也无。

他并不担忧这人, 也不恐惧这人的死亡。

这不像他。

一点儿也不像。

叶慕辰走到囚车边的时候,脚步蹒跚, 眼神有些茫然迷乱。因此一眼见到囚车上那颗缓缓抬起的脑袋时,四目相对, 那颗乱发虬结的灰白色脑袋拨动了半天,才露出一种极度迷惑的神色。

辰儿?声音粗嘎,像是很多年都没喝过水。

老爹?叶慕辰声音有些迟疑,人也有些颓,战战兢兢地控制了一下/体内流转的真气,好不吓到他。

咳咳,如今这都是昭阳多少年了?老叶侯声音越发沙哑,艰难地伸出手,尾指颤了一下,却没能握住儿子的手,又颓然垂了下去。

昭阳年间?叶慕辰哑然,主动伸手穿过囚车的木栅栏,握住老爹苍老如同皴裂枝干的手指,缓缓地道:老爹,我先救你出来。

咳咳咳,好。老叶侯咳嗽了半天。待叶慕辰将他从囚车中小心翼翼抱出来时,原本高大健壮的体格只剩下一把骨头,灰白色长发打结,衣不蔽体。只剩下一双精光流动的眼睛,和不断咳嗽的气息,提示这还是个活人。

叶慕辰心头微有些酸楚,扶着他站在云头上,试图扶他跨上幻兽阿寂的背。老叶侯怔住,转头迟疑地望向叶慕辰,道,辰儿,我是不是在做梦?

叶慕辰却不说话,只扶着他,默然垂眸。

老叶侯又仔细打量眼前这头纯金色毛发的体积大到一眼看不到全身的幻兽,以及幻兽额头上那个比他人还要高的圆镜,颇有些惶惑地又道,这是梦吧?还是说,为父这是死了,辰儿你召唤的是为父魂魄?

您还活着。叶慕辰扭头,微有些不自在地手一指下方,透过云层及穿过阿寂庞然的后背毛发,两人隐约可窥见下界朱红色宫墙,以及宫墙上头无数白衣人正在与铁甲玄衣的叶家军子弟在厮杀。

老爹您瞧,那便是皇宫了。中间那几个字,叫叶慕辰吞了。

的确是皇宫,如今却已不是他老爹为官时的南氏大隋朝天下了,而是他叶慕辰的天下。是他叶慕辰的皇宫。如今下界的纪元,是大朝元凤元纪年九年。

老叶侯原本该敏锐发现这个漏洞的,可是这具身子如今实在破败的厉害。他咳嗽到腿软,整个人挂在叶慕辰胳膊上,只在视线缝隙中见到那些白衣人,心思便被带走了。这些,咳咳咳,可又是仙阁来犯?

叶慕辰大松了口气,终于可以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因此便从容地道:正是仙阁,不过此次与前不同,定要叫他们有来无回。

他说这话时,衣衫猎猎,墨青色长发在云海中漾动,身后是一头纯金色毛发体积庞大的幻兽阿寂。他立在幻兽身侧,手中挽着老叶侯,目光投向下界仙阁诸人时杀气一瞬即逝,额头赫然有鲜红神印在闪烁。

老叶侯刚要迈出去的脚步一顿,又迟疑地打量了一眼自家儿子,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如今的儿子瞧起来似乎有些不同。你的头发怎地也不梳?

叶慕辰怔了怔,暗自庆幸先前借他家殿下神力恢复了发色,否则若叫老爹瞧见他先前在下界蹉跎的一头白发,看起来比老爹还要不堪,恐怕更难以解释。于是他垂下眼皮,淡定地道:战事紧急,来不及。

噢老叶侯将信将疑,腹中还似有许多话,手指着幻兽,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叶慕辰暗自朝幻兽使了个眼色,阿寂便悄无声息地探爪,一把握住瘦成一把老骨头的老叶侯握住,口吐人言道:吾会替他安置于宫中,朱雀上将还是去帝君处,且助他一臂之力。

是!叶慕辰肃然应了。

老叶侯张张嘴,却知道这个儿子自幼是个闷葫芦,如今已经长大成人,父子俩隔着这么多年没见面,加之眼下情形实在太过奇诡,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口。最后只得任由幻兽阿寂握住他,勉强睁大一双眼,咳嗽着叮嘱道:既帝君需要我叶家,辰儿你须记得卖力些,务必要护住南氏天下。

叶慕辰走在前头的身影一个踉跄,随即头也不回地快步去了。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老叶侯狐疑地目光追他而去,奈何云层实在太厚,风声中也实在窥不清楚外界形貌。狂风刮起他鬓边乱糟糟的灰白色长发,眼前都是云,也有人踩着飞剑窜入半空中,随后又叫追上来的一股金光流焰烧成了灰烬。

传说中无所不能的修仙者,人与飞剑一道化作了灰白色雪片,轻飘飘随风洒下去。

这,这又是何等样的手段?!老叶侯越发惊疑不定,只觉得他当年在西南王府地界骑马上山时不慎叫百花门捉了去,做了这些年地下囚,甚至神智都有些不清醒了。活人怎可能飞上九层云霄,他眼下见到的这些仙阁修仙者又怎可能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阿寂不答,只以爪握住老叶侯,脚下踏丝丝祥云,倏忽间已飞入皇宫金色琉璃瓦丛中。

你且等等!老叶侯力不从心,拖着疲惫苍老的身子,奋力自这头幻兽手中推拒开半寸,几乎是咆哮道:我叶家人便是死在战场上,也绝不能眼睁睁瞧着帝君陷入危机!

他苍老的手指戳向不远处战团,有一白衣人飘然立在金色屋顶,肩头青丝长垂,身侧是数百人团团围住。那白衣人手中却没甚兵器,一双肉掌翻飞,瞧着甚是凶险!

阿寂无奈,只得继续口吐人言道:帝君无碍。

老叶侯几乎出离愤怒,声音嘶哑,呛咳不断,却坚持道:帝君都亲自上阵了,还叫无碍?!

阿寂额头前圆镜般的独眼转了转,声音清越,微带疑惑。你怎知那白衣人便是帝君?

一别多年,况凤帝此刻已法身重塑,断无半点从前红尘南氏子弟的残影,不可能这个身上仅有一滴朱雀血契印的凡人,一眼便能认出凤帝真身。

不料老叶侯却激动的全身发抖,奋力从阿寂爪子中挣脱出来后,拖着两条老迈的腿就要往前冲,口中道:那是吾族誓死追随的凤凰印!那白衣人体内,有我老叶家数百名亡魂,我听见了听见了!大哥,小弟,我老叶家无数的魂魄都在那人体内!

老叶侯仅仅奔出三两步,便扑倒在琉璃瓦顶,却仍不甘地拖着双腿往前挪动,双手牢牢抓住琉璃瓦,苍老的脸上老泪纵横。

那是南氏开国的凤凰印!

阿寂这才知道,原来这人不是认出了凤凰儿的背影,而是认得凤帝体内聊以代替心脏的结契凤印。

阿寂不忍,别开眼,再不去拦他。

老叶侯匍匐爬动,每一步,都有热泪滴下,都有热血在体内沸腾。那是他少年时辉煌的一家兄长十七岁那年一战成名,小弟意气风发曾轻狂地掀开衣角单腿跨过墙头,骑坐在墙头单手折花,叼入口中,回首朝他笑道,二哥,你这人也忒老实,将来战场上,你便去看守大后方吧!吾与大哥做先锋军!

再后来,兄长于二十岁那年战死沙场。小弟飞驰奔援,却身中埋伏,血战一天一夜后力竭而亡,死后叫人割去首级,尸身挂在城门楼风干成了一张人皮。黄沙漫卷,那座荒凉到风中都喷吐沙砾的城中,他带领几千人杀入城门,于熊熊烈火中,屠了城。

他老叶家的忠魂呵,此刻就这样鲜活地存在于眼前,于天倾地陷之际,耳边却清晰传来那一年春光中,十三岁的小弟骑坐在墙头上,口中叼着一枝白杏花,回头笑得正年少。

老叶侯爬不动了,指缝中抠出鲜血来,泣不成声。

凤帝于仙阁众人包围中似乎有所觉,回眸遥遥望了这边一眼,见屋顶趴着个狼藉人影,略蹙眉,右肋下便有风声奔袭。却是一把飞剑斜刺里插来。

凤帝抬脚,正要一脚轻松踢开,耳边便听得他家朱雀上将一声怒吼自后破空而来

鼠辈敢尔!

凤帝收回脚,不动声色地侧身让出一道缝隙,头一歪,含笑乜道:你这厮,怎地才来?

第113章 十月朔1

叶慕辰一时只见到瞳仁内两个影像在重合, 于巨兽阿寂额顶幻镜中所见到的那个伸手剜心的凤帝,与眼前这个一身寡淡白袍笑得漫然无所谓的南广和,重叠交错在他眼前, 冲击的他一瞬间热泪往外奔涌。

南广和*凤帝狐疑地回眸, 挑眉调笑道:怎地, 究竟谁欺负的你,竟将我家堂堂朱雀上将给揍哭了不成?

叶慕辰:

飞剑夺面而来, 数十把雪白寒光逼近两人。打断了叶慕辰的尴尬,也令南广和一瞬间收起调笑神色。

真是些讨人厌的臭虫!南广和轻嗤。袍袖轻挥动,卷起长风, 一双肉掌瞬息间暴涨至十丈长, 指尖粗壮如山藤,两个指头一夹,便捏死了一个白衣修仙者。

仙阁众人大惊失色, 纷纷催动法器往四下逃逸。远远掠阵的化神境大长老终于姗姗来迟, 皱眉怒喝道:不过是些许市井法术,且待老夫来收拾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有一白眉白袍道人脚踏飞剑而来, 越逼近, 身量越高, 及至逼近两人面前时已经身有山高,脚下飞剑也恍然变作一叶扁舟。大长老脚踏在西京皇城地面,腰部以上隐没于白云中, 胳膊催动力气, 便与南广和的肉掌正面对上。

南广和啧地笑了一声,却还有功夫与叶慕辰笑道:啧, 这只倒是个大的。

大臭虫!叶慕辰应和道。

大长老闻言大怒,胳膊翻飞, 同时怒斥道:尔等死到临头,却还敢耍嘴皮子快活!

你能骂我们蝼蚁,孤却不能叫你做臭虫?南广和不屑,指甲轻弹,迸出一小簇星光流火。且让你尝一尝你最爱的凤血滋味!

大长老双眼一亮,随即又一暗,迅疾避开这团火星,妄图掉头逃往他处。却不料他此际身量太过高大,一步踏出就带动脚边无数四窜奔逃的仙阁低阶弟子们,白衣弟子们跌倒在云层中,还有些修为不足的,都叫叶慕辰冷不丁执黑色陌刀斩杀了。便有偶尔掉入地面试图逃跑的,也叫叶家军众人迎头赶上。

一瞬间,如刀砍落瓜般,串做了血葫芦。

那簇金光流火却不管不顾地只盯着大长老一人的后背,逐他而去。

大长老心念一动,催动一个玲珑分/身,与正常人大小,留在那化作扁舟的飞剑上,真身却大步流星飞快朝西南角逃窜。身化巨石,在风中带动黑色残影。

南广和忙抬脚跟上,肉掌收回时顺带又掐死一串仙阁弟子,随即就当真像拍死一只臭虫似的嫌弃地甩了甩手,对叶慕辰道:孤去追这人,你且在此处掠阵,须在三十三天来人前及时呼唤孤。吾与汝之间有三世血契,你随口一唤,隔山海吾亦可知晓。

叶慕辰还待说什么,却觉得手中一空,那缕白色衣袖已经飘然卷风去的远了。

于大元朝立国后的第九年,下界仙凡鏖战尚如火如荼,突然一夜间什么都变了,战事猝不及防地提前进入尾声。

当夜里,下界尚有许多未来得及奔逃的百姓,躲在家中闭门不敢出。时不时便听见自家屋顶上有人嗖嗖地踏着瓦片飞过,随即夜色中又传来一连串惨叫声,不断见到有白衣人掉在地面。流火四处窜动,街面地上鲜血与火焰遍布,活似人间地狱。

于西京百姓而言,这一幕却隐约有些似曾相识。只因九年前大隋亡国时也是在夜里,那时候四季尚且分明,春光融融的三月突然间天降暴雪,随后八荒皆持续暴雪三年不歇。那是第一次,下界乱了时序。

然后便是九年后的这一次,没有天,也没有地,海水漫灌。分不清是白天,还是茫茫暗夜,只记得无数的生灵在大片死亡。起先只是一些凡人,后来是下界修仙者成批死亡,多有整个门派都于一夜间消失的。再然后,便是持续了长达十个月的寒夜,史书上将其称之为大元凤元九年的十月朔之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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