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彻见状仰头一笑,其余人看他笑也跟着笑,韩通那张黑脸瞬时变得又黑又红,然而就在这时,外间珠帘被人挑了起来,接着便是一阵爽朗的声音。
这笑声过于耳熟,裴熠随席间其余人的目光一起看了过去。
霍闲今日倒识趣,没有喧宾夺主,只穿了件藏蓝色的长袍,没了那大红袍子笼着他,美人减了三分媚,倒是显的有几分清逸,可惜那张脸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是个祸害,连笑的模样直勾人心窝。
他这人自来熟,不等主人开口便朝着裴熠身旁的位置落座,坐下去了才道:“抱歉,我又来晚了。”
大伙儿对他的晚到已经见怪不怪,也无人在意。
赵彻挑眉笑说:“不知道还以为世子府有什么珍宝,世子这总舍不得出门。”
这才没几日,他就又恢复了原样。
对于眼前这位看似好脾气实则是窝囊的世子一群权贵都抱着看热闹的态度笑闹。
纪礼正要阻止,被霍闲一个眼神给暗示了回去。
世子这心还真够大的。纪礼看了他一眼,在心里默默的嘀咕了一句。
自霍闲进京以来,也有大半年了,仔细想来,别说红脸,就连红眼他也没见过,饶是如此,纪礼也不觉得他当真是个没有情绪的人。
“有什么稀奇的。”有人起哄说:“若不是世子生来便如此,只能是一个原由了。”
这人的话让裴熠想起庄策从前跟他说过的。
那时候父亲兵败刚传回谒都,裴熠生了一场病,醒来时只有庄策在旁。
裴熠问:“人人都说父亲是大祁的战神,为什么战神也会兵败。”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被人叫做战神的将军并非铜墙铁壁,他和常人无异,会生病,会受伤,会流血,也会死。
庄策看着他,长叹了一口气,裴熠后来才知道那是无奈。
“有时候最可怕的往往不是刀剑,而是人心。一个人越是看起来平和,就越是危险,这样的人心中若是藏着一件事,必然是惊天的事,一旦叫人窥破,绝不是手起刀落那般痛快的被结果。”
裴熠想,霍闲也许就是这样的人。
对于他的沉默和回忆,席上的人毫不知情。
纪礼对此很好奇,忍不住问道:“什么原由?”
裴熠的余光瞥见霍闲,发现他似乎也毫不在意的笑。
可他的笑与旁人不同,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勉强,他侧脸的轮廓线条流畅,肤色也生的极白,若不仔细竟然都瞧不出那点若隐若现的梨涡。
裴熠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梨涡里竟然笼着些魅惑。
裴熠被心里蹦出的两个字吓了一跳,迅速收回目光。
“藏着美人呗。”那人特意将“美人”两个字说的极重,正是因为私下霍闲不在的时候,他们这般戏谑的称呼他,然而雁南民风开放,常有捕风捉影的男色之事传到谒都。
“什么美人?”纪礼还想再问,却听见赵彻忽然打断他,说:“既然各位都到了,那......掌柜的,便开席吧。”
掌柜躬身退了下去,伙计们撤出中央的长桌,换上小案,不时,帘子后头的姑娘们便随着丝竹声款步上前。
这便是赵彻命人请来舞娘。
这宴席的前菜竟然真的是一曲蔓妙游蓠的舞蹈。
“你看舞的如何?”霍闲忽然侧过身看向裴熠。
裴熠又看了那些舞姬一眼,“禹州歌舞平庸,还能如何。”
霍闲一笑,似乎得到的是意料之中回答,便抬眸朝舞女们看了一眼。
不知哪个吃醉了酒的纨绔,忽然起哄说:“听闻雁南人最善歌舞,向来世子从小也是耳濡目染吧。”
雁南王好色,众所周知,这话中的意思,但凡脖子上顶着脑袋的人都听得出来是什么。
霍闲见裴熠也一副看戏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对闹事的人说:“是啊,只可惜我于歌舞一事实在不懂。”
那人本想借试探霍闲是否会生气,结果对于雁南王莺歌燕舞的被人诟病,他根本不在意,反而还跟着一起打趣。
听他这样说,本就看热闹的人更是放肆了起来。
席间笑声四起,见赵彻出口阻拦,这些人便更加肆无忌惮,那人继续说:“歌舞不佳,旁的呢?”
霍闲在谒都无权无势,唯一的靠山便是燕贵妃,可燕贵妃在前朝并无任何人可以依附,全凭天熙帝恩宠,帝王无情,这种恩宠说没也便没了,正是因为心知肚明,才没几个将他放在眼里。
那人见状冲外间伙计招了招手,片刻后,跳舞的人撤了下去,帘外被人带进了几个丫鬟,那些个丫鬟不似其他下人,虽穿着无异,进来时却有些神色慌张,低着头似乎在发抖。
满座的人见状皆是一脸问号。
此时那刚刚放话的人出了列,这人也是千机营的,是赵彻表了又表的表兄,名叫郑望。
郑望说:“诸位只喝酒那就太没意思了,鄙人不才,学了个新的吃酒玩法,今天为在座的诸位助助兴,怎么样?”
“什么新玩法?这些姑娘们难不成是来唱曲的?”
郑望嗤笑了一声,道:“唱曲的玩法早不时兴了,再说了,说起唱曲,谁能比得上霓裳阁的金嗓子。”
别人一听,也觉得在理,因此更加好奇他想干什么。
他看了一眼满座好奇的脸,不紧不慢的说:“美酒与美人乃是绝配,若无美人劝酒,这酒还有何等滋味?”
裴熠闻言隐约觉出不安。
丫鬟端着精致的酒壶,分别跪坐在侧,神情依旧紧张。
赵彻笑道:“这些美人美倒是美,你是从哪里请来的?”
郑望说:“她们都是扬州人,为了找她们,可花了好些功夫呢。”
此时在座的都开始议论起来,为由霍闲敛起来笑,手里捏着折扇,半垂着眼,看不出情绪。
裴熠觑了离得近的一名丫鬟一眼,见她额间被青丝遮掩了一块梨花样式的烙痕。
旁人看不出什么,兴许会以为是什么时兴的妆容,倒也添了几分娇美,裴熠曾在雁南待过。
那是惩罚犯了大错的官宦后代家的内眷,这烙痕是用烧红的铁烫出来以示惩罚的。而那淡红的梨花印记也并非妆容,是为了遮掩毁容的痕迹,请了一些医技高超的大夫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才易容成这种娇俏的梨花妆的痕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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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升职(八)
“谒都还缺给我们倒酒的人么?”纪礼打量着郑望,脸上泛起了不悦的神色,他说:“倒个酒还用得着去趟扬州?”
“唉......话不能这么说”期间有人站出来笑着说:“郑大人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想必一定是我们在谒都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不知何时,霍闲重新抬眸,目光似有若无的在这些女子身上罩着,只是那眼神看不出是喜是怒。
郑望带着几分刻意的神秘,心领神会的一笑,“古时有烈女虞姬,席上舞剑为楚霸王助兴,今日宴请的是大祁的名将,可与之媲美。”他笑着说:“这些女子剑法柔中掺娇,大家不妨看看?”
“往日都是我们骑马射箭。”赵彻笑了笑,说:“今日让女子舞剑,倒也是别有一番意味。”
郑望道:“小王爷说的是,如此美人配上这佳酿,这席才有意思。”
赵彻哼了声算是应允,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开始吧。”他挥手吩咐道:“来人,给美人赐剑。”
那左右站着的人便将事先就准备好的软剑拿上来,乐师奏起了乐。
裴熠盯着中间起舞的女子,拇指压在怀中匕首弯柄上。乐声此起彼伏,时而高亢时而哀鸣,她们剑法柔美,融合了女子的娇媚,一颦一笑皆是柔情。
一曲舞毕,她们才重新跪坐在桌几旁,低头垂目。
“怎么样?”郑望谦和的说:“是不是别有一番风味。”
裴熠松开手,神情却并未跟着松弛。
他们家中女眷不是女红插花,就是弹琴作诗,哪见过女子舞剑的,当即便都拍手叫好。
欢呼过后,她们便开始斟酒,酒香浓郁四溢,赵彻忽然起身道:“定安侯是今日的贵客,这第一杯酒我敬定安侯。”
他说的谦逊,却不禁令人生疑,方才舞剑的女子已经将酒杯斟满,正举着酒杯垂首奉着。
裴熠刚要接过,却见那端着酒杯的手指蜷了一下,其余人正等着他,裴熠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怎么了?”赵彻道:“定安侯是看不上这玉楼的佳酿,这可是全谒都最好的酒了。”
裴熠仍是不语,席间的笑声渐渐止住,只余下一点几不可查的议论。
过了半晌司漠才说:“侯爷风寒未愈,不能饮酒。”
“我当是何事。”赵彻还未开口呢,就听见郑望说:“......侯爷不知,染了风寒,饮上几杯酒,出一出汗,才好得快。”
“是啊,侯爷,这等美酒怎可错过。”
赵彻仰坐着不语,笑盈盈的望着。
裴熠想过赵彻今日的宴设的有问题,却没想过他胆子这么大。
“侯爷可是嫌一旁姑娘伺候的不好?”郑望看了那依旧跪着低头的美人一眼,笑说:“不若我们效仿古时石崇。”
郑望说:“美人劝酒,客饮不尽,交斩美人。”
席间跪着的女子闻言,神色一变,端杯的手也开始发抖,只听裴熠旁边的女子颤声说:“请侯爷饶命。”
纪礼见这情况有异,立刻不悦道:“喝酒就喝酒,为和好端端的还要杀人。”
“纪公子有所不知。”郑望看向纪礼,“她们本就是犯了死罪的奴婢,有幸来伺候一次已经是厚泽了。”
“郑大人。”裴熠忽然从女子手里接过酒杯,“你方才说,虞姬席上舞剑为楚霸王助兴,据我所知,那时汉兵已略地,虞姬一舞,西楚之地四方楚歌意气尽,你将罪奴喻作以身殉国的虞姬也就算了,本侯何曾兵败过?再者大祁的君主是皇上,不知郑大人这番言论究竟是意欲何为呢?”
他将酒杯骤然一掷,脸色倏的沉了下去,席上的低语嬉笑顿时化作云烟,所有人都看着他。
郑望显然没想过这么多,他只是凭着自己表了又表的远亲和赵王府扯上了一点干系,平素在谒都并无几人知道有他这么个人。
裴熠在千机营打了老王爷的脸,小王爷又几次暗示,他如今才敢想着这样的法子叫裴熠当着谒都一众世家公子的面前失颜面。
他这样一说,其余人不敢帮腔。
“我......”郑望话还未说完,忽燃听见有人笑了一声,霍闲掂了掂衣袖,掀起衣袍走到裴熠身旁。
“侯爷染了风寒,这烈酒委实饮不得。”他说:“我在玉楼留了两坛酴醾,熏香味甜,侯爷不若尝尝?”
裴熠不语,修竹在一旁,道:“多谢世子,侯爷在雁南时就曾说过,飞花堕酒中者,为余浮一大白,此乃天下美谈,如此,有劳世子了。”
方才的惊险似乎在无意中化为云烟,只是激流退了暗涌却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