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真正是祸不单行,没等老百姓从惶惶之中回过神来,傍晚开始吹风,风势越演越烈,卷着层层乌黑云层滚滚而来。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瓢泼似的砸了下来。一进之间风雨交加,对于眼前的情形来说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本来丰台这地方处于内地,甚少受到台风波及。这次风暴虽然深入至此,已比不上肆虐沿海的威势,但随着风势而来的那泼天泼地的倾盆大雨也不是好消受的。
震后房屋本就受损严重,被这风雨侵扰,又损坏许多。一时之间露天里泥泞得让人没法落脚,尚完好一些的房子里,又得担心三不五时没个准就来一趟的余震。
县令大人年事已高,那天叫砖石砸伤了脑袋,又受了莫大的惊吓,救醒之后大病一场,已连床都下不了,更指望不上他来收拾处理眼前这烂摊子。
易缜只得暂代起职责,安抚百姓救援伤亡人员,一面安置灾民中的老弱妇儒,将其中青壮人手组织起来,分派人手各自负责救援善后等工作。这两天为这些事忙碌,几乎没怎么合眼,好容易刚刚将丰台县城中理出个头绪。又有典吏来报,有数个乡叫山洪冲毁了不少房子,更有甚者半个村子都叫塌的山石掩埋起来。
如今他成了丰台县城中最大的官,遇到这样的情况,于情于理,少不得必须亲自过问。依典吏的意思,是要请他一道同去查看灾情。
易缜心里就有些犯起嘀咕,现在雨势不减,尚有余震不断,这两天他在外奔波,心里都已经不知怎么挂念着,这样的关头要他舍下秦疏二人出城,实在是有些难为。
凭心而论,他其实并没有真正脱胎换骨,没有上升到爱民如子舍身忘我的地步。这几日的所作所为,也是本着自己本份,尽人事听天命而努力。比起力挽狂澜,他更希望能一家人在一起相互照应着,平平安安的渡过这次难关。
偏偏那典吏看不透也猜不着他的小心思,还巴巴的在一旁说着情形紧要这样的话。
易缜心不在焉地应着,万分不忍在这时候将秦疏二人独自留在这样的险境当中。一面寻思能派谁替自己跑这一趟。
秦疏也在一旁,见那名典吏全身上下又是泥又是水,默默的端过一盘饼,又取了干毛巾递给他。那人也是又累又饿,感激地道了谢,擦了擦身上的泥水,接过饼吃起来。
易缜还在那儿举棋不定。秦疏过来推推他:“你去吧。我会好好看着简安,你不用管我们,”秦疏性情中的坚毅与良善仍在,那些天下为重的思想仿佛刻在骨子里,在此时此刻便显出秉性来。他心里其实有个清清楚楚的道义原则摆在那里,只是他现在的语言能力没法将想法完整地表达出来。顿了一顿,只是又道:“你应该去。”
易缜本待推辞,抬眼便看见秦疏正睁着澄澈无比的眼睛,那样看着自己。那般坚定的神色,令得他心里微微一颤,随即只能暗暗一叹。他自然比谁都明白秦疏是什么样的人,就算他现在将前事尽数忘记,有以与生俱来的东西,仍旧无法被抹杀。
若是他此时退缩了,想必是要令秦疏看不起的,纵然他言语上拙于表达,但心里定然会对自己十分失望。
临行前自然是要对秦疏千般叮咛万般嘱咐,仍旧不放心,又对留在城中的几名侍卫左交代又交代,生怕别人照顾得不好,说得好似只要他不在,这城里便处处透着危险似的。弄得秦疏也跟着紧张起来,那紧张却全不是为着他自己,却是想到城里都这样,易缜更是要出城几里地,那不得更危险。
但要因为危险却不去做一件应该做的事,这似乎也不对。
秦疏心里好一番挣扎,最后还是没将自己说出的话收回去,低着头推易缜出门。他愣愣地看着典吏去牵马,突地又想起什么,奔进房间里去,不一会抱着睡眼惺松的简安出来。
小家伙这些日子又惊又怕,终于支撑不住,被秦疏哄着睡下,这一睡就睡得沉了,这时连眼都要睁不开来,一边紧搂着秦疏的脖子嘟嘟嚷嚷,一面拿手揉着眼睛。
秦疏把他使劲向上托了托,举到易缜面前,轻声道:“爹爹要出门去,来,跟爹爹告个别。”
简安并不明白大人心里有怎样的情绪,趴在他的肩头,都没瞧见易缜站在那里,胡乱的挥挥手,含含混混道:“爹爹再见。”说着说着就又要睡过去。
秦疏抱简安站在那里,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半天也没吐出个字来。其实不光是易缜不放心他留在城里,这样的天气易缜还得出去,秦疏也是很放心不下的。
易缜见他眼圈慢慢地有些发红,神情中满是担心。心中暧软的同时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安慰他道:“你也不用担心,左右不过是几十里地,一天的工夫我足可以跑一趟来回了。”
秦疏嗯了一声,将简安抱回屋里去。又拿着把伞气喘吁吁地追出来。外头还是风雨交加,他拿着那伞也不知道撑在自己头上,只是递到易缜面前:“伞,你拿着去。”
易缜见他站在雨里,连忙催他进去。
“我看着你走了就回去。”秦疏却梗着头,极为固执地道。
易缜将那伞硬塞回他手里,眼见劝不动他,唯有匆匆上马离开,让秦疏早点去避雨。他一面策马朝前奔去,却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朦胧的雨雾之中,只见秦疏在雨中朝他跑了两步,伞从他手里掉到地上,他似乎都没有发觉,一个人茫茫然地站在雨地里怔了一会,终于颤巍巍地喊了出来:“你要小心些啊!”
秦疏脸上落得些水珠,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露出既担忧又牵挂的神色来。他目不转睛的瞧着易缜的身影,那眼神仿佛揪着易缜的心肝,只恨不能立时下马奔回他身边去。
然而不能。
就在他左右煎熬之时,还是秦疏先转过身,拾了雨伞朝房子里奔去,至始至终没有再回过头来。
易缜却见他低着头,往脸上抹了一把,随后闪过歪倒了半边的院墙,再看不见了。
易缜回过神来,把自己暗骂一通。心说不过是去巡查巡查,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秦疏被自己弄得穷紧张也就罢了,自己何必跟着气短,左右不就是几十里路,顶多二三天就能回来。倒要打点起精神,一定要堂堂正正地做出些事情给别人瞧瞧,要是早些解决了问题,自己也能够早些回来才是正经。
如是自我振作一番,打马出城去了。
他将这番心愿许下,不想灾情却比预想当中严重许多,好好一幅如诗如画的山水村寨,处处房倒屋塌,更被泥士所掩,哀鸿遍地,伤亡无算,难怪典吏急冲冲地拖着他前来。
遇到这样的情形,易缜唯有将所有的小心事收敛起来,全心全力投到安抚救援的事宜中。这一四处奔波,就是五六日的工夫。等到终于能够抽空回城之时,路途又叫山洪泥石给掩了,等将道路清理出来,他离城也有了十余日的时间了,早已经是归心似箭,这一路恨不能插翅飞回去。
丰台城一直安排着人手清理街道,修缮幸存下来的房屋,街道上的砖石杂物已经搬开,不再像当日一般杂乱不堪,城里却是多了许多沿街行乞讨要吃喂的人,他们往往衣着凌乱破烂,神情悲切惶恐,街角巷尾随处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