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小昭哭着朝福娘跑去,牵住了福娘的衣角。
他是大孩子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抱着阿姐了。
“小昭,阿姐好想你。”福娘蹲下身,把长高了一大截的小少年拥入怀中。
小昭一愣,感受到这熟悉的带着茉莉香气的怀抱,眼泪就绷不住了,趴在福娘肩头嚎啕大哭。
张柏爱怜地摸了摸小昭的头,孙进在一旁抹着泪,福娘也忍不住要掉泪,张柏吓了一跳,忙掏出帕子按在她眼下,哄道:“不是说好了别哭吗?对你眼睛不好的!”
虽然刚出了月子,但福娘身子还没完全恢复呢,一切都要小心。
福娘嗔他一眼,也懂事地把眼泪憋了回去。
孙进心道,这张柏出息了是不一样啊,都敢吼福娘了,回头他得问问福娘,这小子是不是真的对她好。
哭过一场,杨氏便招呼着大家吃饭,照顾着孙家父子俩的口味,桌子上都是他俩喜欢吃的菜,有几道还是福娘亲手做的,孙进一吃就吃出来了。
他又差点绷不住泪,这感觉就好像从前福娘未出阁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样子,只是一眨眼,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福娘和张柏都给孙进敬酒,孙进满脸笑容地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醉醺醺地靠在椅子上,眼睛都花了。
他高兴!福娘过得好,他哪怕是现在就死了,下去也能和瑶儿交代了!
张柏……张柏也是个好的,他没看错人。
对了,他的小外孙呢?
喝醉了的孙进闹着要去看小外孙,张得贵把他按在椅子上喂他喝温水,福娘回屋去把小鱼抱了过来,孙进和小昭凑上去对着襁褓中粉白的小团子傻笑,小鱼刚睡醒,正吐着口水泡泡呢。
见到两个陌生的人,他也不害怕,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孙进,孙进想摸一摸他胖嘟嘟的脸颊,又怕自己劲太大把孩子戳疼了,正要缩回手,小鱼伸出小手,忽然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一种突如其来的感动让孙进瞬间泪如泉涌。
第64章 菩提树  在下的名字乃是家母所取,出自……
转眼间冬天便要过去了。
柳树胡同之所以叫这个名儿, 便是因为围着胡同一圈,种满了柳树,天气刚暖和起来, 这一片柳树便抽了芽, 似一层淡绿轻纱。
烟柳满城,莺飞草长,这样的好时节, 孙进的心情却糟糕透了。
他黑着脸走在前头, 后面跟着垂头丧气的小昭,小昭手中拿着一根柳枝, 走两步就拿柳枝抽一下地, 扬起一地飞尘。
孙进回头瞪一眼这小子,心头怒火更盛。
张柏把小昭安排进了张玉和张青就读的书院, 可才过了没几天,小昭就把同学给揍了,说是见不得别人趾高气昂的样子。
夫子便让孙进把小昭带回家了。
孙进觉得自己已经管不住幼子了,他一个夫子, 儿子却半分不爱读书,脾气又怪,真不知道是随了谁, 说出去都丢人!
“我让你阿姐来教训你!”孙进发现自己不管说什么,这孩子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半点没放在心上,他只好去张家搬救兵了。
杨氏给他开了门,笑道:“亲家,怎么脸色不好?唉,小昭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记得离书院下学还有一个多时辰呢。
孙进冷哼一声, “这小子,在书院跟别人打架了,这不人家夫子说不要他了,我看他以后怎么办!”
小昭给杨氏行了礼,别过脸,摆弄着手里的枝条,不理父亲。
听见动静,福娘抱着小鱼出来了,过两天就是小鱼的满月酒,小团子穿着福娘做的大红小袄,小孩子怕冷些,因此穿的还有些厚,小鱼张着胖乎乎的小手,朝孙进咿呀咿呀地叫唤。
他已认得这个常常来逗弄他的老爷爷了。
孙进满腔怒火被小鱼的可爱模样浇熄,对福娘柔声道:“爹来抱吧,你歇会儿。”
香香软软的小团子抱在怀里,孙进和小外孙玩了会儿脸贴脸的游戏,才叹了口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给福娘讲了。
福娘一脸惊讶,在她眼里,小昭一直都挺乖巧的,怎么会突然跟别的学子打架呢?
问小昭,这孩子也不说清楚,只说是那叫刘庆的同窗说话太难听了,他忍不住了才动手的。
然而等晚上张家两个小子回来,众人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那刘庆是很欠揍,可他骂的不是小昭,说的是张青。
张青初初来书院,就抢了刘庆常年稳坐的第一,刘庆不服,到处说张青是作弊得来的第一,张青自认为行得正坐得端,并没有去争执,而刘庆就得意了,说他是心虚,才不敢出来反驳。
张青不想给家里惹麻烦,所以没有让哥哥张玉出手,但小昭看不下去,他表面上同意张青不惹事,但私底下找到刘庆,把人揍得鼻青脸肿。
张青红着眼说:“爹,娘,不是小昭哥哥的错,我跟夫子说明了情况,他说让小昭哥哥明天就回去读书。”
杨氏也没想到小昭是为了给自己的孩子出头,感动道:“亲家,你也别骂小昭了,赶明儿去刘家道个歉,小孩子打打闹闹的正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孙进迟疑地看了眼小昭,自己冤枉了儿子,心里愧疚,但又拉不下脸来道歉。
小昭却一脸不在意,沉默了一会儿,仰头对孙进说,“爹,我不想去书院了,我想练武,姐夫说京城里有好多武馆。”
众人一脸惊讶地看着小昭,福娘恍然发现,那个小小的趴在她膝头撒娇要橘子吃的弟弟,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腰板挺直的小少年,他神色坚毅,握着手中的柳枝,就像是握着一根鞭子一样神气。
*
城郊,两匹骏马飞奔,骑着膘肥的黑马的是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看得出年纪有些大了,但目光却依然矍铄,他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男子,一身玄衣,革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他骑着一匹枣红马跟在老人后头,目光锐利,小心地追随着他。
“好了,根儿,咱们慢些走吧。”老人出了一身汗,勒住马对身后的年轻人道。
“是,将军。”年轻男人点头,也让马放缓了脚步,始终与老人隔着两步的距离。
两人缓缓走到了山脚下,老人翻身下马,对着年轻男人说,“你就在这儿等我吧,我自己上去就行。”
男人点点头,安静地牵着两人的马走到了一旁。
他想,国公爷干什么事都带着他,今日不让他跟着,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就在这儿好好守着便是。
陈国公沿着石阶缓缓而上,上山的路,他每年都要走一遍,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山顶。
路两边草木葳蕤,寒露打湿了他的衣摆,陈国公微微喘了口气,从路边上找了根粗壮的树枝做拐杖,心道:自己还是老了,若换十几年前,能一口气爬到顶呢。
不知夫人在道观里可还安好?
过了两刻钟才登顶,这山上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只有一座掩于深山中的道观,观里鲜少有客人来访,也没人知道,这里头,住着一位国公夫人。
“国公爷,您来了。”一位小道姑见着陈国公,淡淡地和他打了声招呼。
“静水居士可在?”陈国公低声询问。
小道姑点点头,陈国公轻轻一笑,便走向了道观后院。
后院里种着一颗高大的菩提树,据说此树能够超度亡者,让死去之人的灵魂得到安息,陈国公每年来时,都会亲手写下一封给莲华的信,埋在树下,希望地下的莲华,能感受到他的思念。
一位身着宽松道袍的女子,正在庭院中清扫着落叶。
“夫人……”陈国公上前两步,呐呐道。
女子缓缓转过身,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轻声道:“善信,您又叫错了。”
陈国公心头一梗,立马改口,“是是,居士,恕我失礼了。”
净水居士朝他微微一笑,“既然来了,就进来喝杯茶吧。”
她把陈国公请进茶室中,为他泡了一壶茶,素手轻抬,冒着热气的茶水注入杯盏中,杯底一朵莲花氤氲着,似乎在水中浮动。
陈国公每一年回来,就是盼着这一杯热茶。
他顾不得烫,一饮而尽,热茶涌入喉咙,心口却是一片冰凉,他苦涩道:“居士的茶,还是如往年一般好滋味。”
净水居士并未搭话,目光越过他,远远地看向庭院中一只在树上踱步的鸟雀。
陈国公近乎贪婪地注视着这副他朝思暮想的容颜,无比怀念两人曾经的亲密,那时莲华还未入宫,他们一家三口,过得多幸福?
怪只怪,他为了权势,舍弃了自己的女儿。
夫人怨他也是应该的。
莲华去世后,夫人的心也跟着去了,穿上道袍,独自来到这道观中做一个修行道人,再不管红尘之事,她怨他把莲华送进了宫,本来族中长辈看中的是莲华的表姐,陈国公为了一个兵部尚书的位置,不顾夫人的阻拦,将莲华送入了东宫。
起初那些年,他们陈家确实风光得意。莲华成了太子妃,颇受太子宠爱,即便两年多都没有怀孕,可太子依旧独宠她一人。陈家也跟着水涨船高,一时风光无两。
太子继位后,莲华被封为皇后,他也成了国公,好事成双,这时候,莲华怀上了皇嗣。
大家都说,莲华这个孩子生下来,若是个小皇子,皇上定然会立刻封他为太子,陈国公也对这个孩子抱着万分的期待,但却万万没想到,一切会变成后来那个样子……
风雨夜,莲华一尸两命,确实是个男孩,但生下来就浑身青紫,没有呼吸,莲华大出血,也在那晚去了。
伺候莲华的太医当即被全家抄斩,天子震怒,坤宁宫前血流成河,消息一传到国公府,夫人就晕了过去。
陈国公不愿再回味当年的痛苦,他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小声问道:“居士近来可好?”
净水居士面上始终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好也是如此,不好也是如此,心死之人,无论好坏。”
她站起了身,摆出了一副送客的模样。
陈国公有心还想多留一会儿,可她已经背过了身,他只能忍痛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走前,他依旧把今年给莲华写的信埋在了树下,他不知莲华有没有收到他的信,泥土会将纸张腐烂,他的心也一年比一年腐朽。
踏出院门前,陈国公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净水居士居然也在看着他,目光中满是哀怨。
她在无声地控诉着他当年所做的错事,那目光似有千斤重,压的陈国公喘不过气来,低着头落荒而逃。
他心中有愧,因此不敢再待下去,匆匆下了山,山路湿滑,他差点摔下去,幸好被一位好心人给扶住了。
“多谢这位公子。”陈国公站定后,向恩人道谢。
抬眼一看,还是位年轻俊朗的公子,只是看上去气色不大好,陈国公要走,却被他给拦住了。
“国公爷等等。”
陈国公有些诧异地回过头,他穿了一身朴素的衣服前来,身上没佩戴任何东西,这人怎么能认出他来的?
自己在京中树敌颇多,难保这人不是他的仇家,陈国公偷偷摸了摸袖中的匕首,温声道:“公子认识老夫?我们在哪里见过?”
那面色苍白的男子摇了摇头,凤眼轻抬,朝他拱手道:“非也,在下沈清,久闻国公爷文武双全,瞻仰已久。”
观他一身打扮,确实是读书人的模样,陈国公按下匕首,淡笑道:“原是这样……”
半晌,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沈清……公子这名字,起的真好。”
男子朝他微微一笑,缓慢说道:“在下的名字乃是家母所取,出自一句诗。”
陈国公听他低沉的声音缓缓念道:“正当海晏河清日,便是修文偃武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