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傅辛点了点头,从谏如流,命人抬了椅子来,让刘端端坐着受审。刘端端面色苍白,幽幽垂眸,连声音都十分清冷,带着仙气儿,教人看来便觉得十分心疼,但听得这小娘子暗一思量,随即不卑不亢,略显可怜地道:

“妾刘姓端端,本是良家,因家道中落,被亲父卖入笙竽馆为婢。待长至十一二岁,眉眼渐开,便被妈妈要求登入官妓。在笙竽馆中之时,幸得二郎怜爱,从此妾只侍奉他一人,馆中妈妈可以作证。妾有孕之后,他不提流胎之事,而是拿了银两,殷切至极,为妾赎身,还买了这院子,让妾养胎。他曾允诺,等新妇过门,诸事稍定,必会迎妾入府。”

顿了顿,她哀哀说道:“二郎将孩儿的名字都定下了呢。”

“那五石散又是怎么一回事?是你教二郎服的?”傅辛又沉声问道。

端端连连摇首,低声道:“妾虽流落勾栏,却断然不敢引着郎君做这等事。二郎……二郎素喜前朝风流,常与几位相知一同服食五石散,妾在此处备下,也是依他所求,全都尽着他喜欢。”

话说到此处,阮镰早已料到,方才的震惊、慌张、羞恼已经消散殆尽,脸色倒不至于十分难看。还不待傅辛出言,阮镰便起身一拜,状似惭愧道:“是臣教子无方。待这孽子清醒,臣必定好好教训他一番。至于先前与魏尚书说的亲事,所幸还不曾定下,如今出了这事,阮某实在愧对亲家,不敢再耽搁九娘子,这亲事……这亲事还是暂且作罢的好啊。”

魏谨冷哼一声,他这人虽迂腐,可却也耿直。闹出这档子事儿,魏谨也没了去国公府上看一看的兴致,当即起身,对着官家一拜,说自己忽然来了病,想回家中休养。

病?他哪里有什么病,这明晃晃的谎言逗得傅辛暗笑,面上却仍是十分关切,准了他的请求。魏谨走后,傅辛令余下臣子回车架里去,屋子里只剩下他与阮宜爱,荣六与阮镰,还有那端端娘子。

荣六是国公府的亲家,不算外人,留下他还能膈应阮镰。这老家伙摸了摸小胡子,假装十分关心,叹了口气,操着带口音的蹩脚官话道:“哎呀,好好一门亲事,怎么闹成这副田地哟。依臣看,官家和皇后莫要气,亲家公也休要急,哪个小郎君不曾走过歪路呢,把他引上正道就好了嘛。”

顿了顿,他眼神一瞥,看了眼在场诸人的神色,又道:“端端之舞,向来有名。小娘子的名头,在京中是数得着的,官妓接客,亦都要登记在案,做不得假。这既然真的是国公府的血脉,又怎么能让他生养在这样的小院子里呢?亲家公啊,如今这事儿过一会儿就要传遍汴京,人尽皆知,你不若把小娘子接回府里头去吧,正好如了二郎的意。”

阮镰心里暗骂荣六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老王八,面上则愁道:“只是这二郎的亲事,要成老大难了。那官宦人家,听说你这儿子服五石散,养外室,外室是个有孕的官妓,谁还敢嫁过来。”他也不惮在刘端端面前这样说,反正他对这小娘子十分腻烦。

顿了顿,他又打起了别的主意,假装无意地玩笑道:“思来想去,竟只能靠官家赐婚了。”

他没想到,傅辛却接了话茬,闲闲地说道:“便如荣尚书所说,爱爱,你莫要再哭了。好好教教二郎便是。勋国公的话,也有些道理。只是若是指太好的人家,人家必有怨言,若说太差的,也对不起国公府的功绩。你且放心,朕必会给二郎赐一门门当户对的如意婚事。”

阮镰心中大喜,连忙谢过官家,暗想道:虽说这事来得蹊跷,官家突然停车,怎么想都十分古怪,但是如今看官家这态度,这事儿多半真的是个意外。官家还是记挂着国公府的,国公府的荣宠,还长得很。

☆、34|28.01

旋扫苔莓一迳香(二)

受了这样一番刺激,阮宜爱不由有些失神,泪珠儿不住地往下掉。阮镰见女儿这般模样,心里恼她不懂体面,行事小家子气,但因知道她是国公府的支撑之一,便压下怨气,好言相劝,温声安慰,总算是将这位娇娇宠后哄得止住了哭泣。

他本想让刘端端先在这里呆着,待以后旁人忘了这事儿,再悄悄处理,不曾想那荣六又出馊主意,说什么院子冷清,娘子可怜,不如拉上刘端端一同过年。恰好阮镰那车厢里空荡,只他和一个名唤童莞的贴身小厮,官家便让挺着肚子的刘端端、满脸痴相且张牙舞爪的阮良臣都坐上了阮镰所在的车架,实在让勋国公叫苦不迭。

傅辛最后一个登车。上车之前,他微微勾唇,抬眼看向旁边酒楼。流珠正对上他那叫人看不透的眼神,想了想,也回他一个笑,傅辛见她笑,面上的笑意也深了几分,这才掀帘登车。一时间轮声辘辘,骏马嘶鸣,这一架架翠盖华车粼粼而动,朝着国公府的方向渐渐远去。

及至国公府,冯氏原本还打算给未来亲家留个好印象,结果这视线在人群里逡巡了一圈,怎么也找不见魏谨的身影。她正暗自纳闷时,忽听得官家当着一众人马,温声说道:“夫人有所不知,今日在路上,倒是有一番奇遇。”

他说着,命人迎了刘端端出来,还十分坏心眼儿地,将她的位置排在了冯氏、阮大等人一桌。官家边掀衣入座,边对着厅内众人笑道:“这位端端娘子,如今已是良籍,与阮二郎是郎情妾意,璧人一双。如今这小儿女啊,可是不听爹娘管。这小娘子已经珠胎暗结,二郎怕被爹娘骂,迫不得已,金屋藏娇。说起来也算是美事一桩,传出去人也会赞二郎少年风流,勋国公和夫人,也不必对二郎多加苛责了。”

阮镰听着,很是高兴,暗想道:官家真会说话,他都下了定论了,“少年风流”、“美事一桩”,别人便不会再多说什么不是?本就是小孩子胡闹,不必上纲上线。与魏谨的那门婚事虽可惜,可不还有官家允诺赐婚吗?是福不是祸。

冯氏却如遭雷劈,勃然变色,差点儿没站稳当。这一顿饭,冯氏吃得是坐立不安。等宴席好不容易散了,她拉了阮镰,欲要问个究竟。待听得前因后果,冯氏到底还是偏袒小儿子,虽恨铁不成钢,却仍是咬牙道:“必是这狐狸精勾引咱家二郎。二郎虽少年风流,可却向来有规矩,绝不会捅这篓子,谁知道她肚子里这孩子是不是二郎的?如今闹出这等丑事,叫媒婆怎么说亲去?”

阮镰心中不悦,却并不发作,只悠悠道:“是,全是人家勾引你儿子,带坏你儿子。老大在妓馆和妹夫抢女人,大打出手,还被写进话本儿里,成了满汴京无人不知的笑话。老二干脆养了个烟花出身的外室,净等着当爹呢,端是好大的本事。你教不好儿子,倒教我来擦屁股,你有甚理。”

冯氏一听这话,张嘴就要和他开吵。说什么恩爱夫妻,这都过了这么多年了,阮镰对她早就没那么宠溺了,二人的关系,自然不复当初和谐,平常多说两句便要吵起来。

阮镰懒得和她多说,只是略有不耐地道:“行了,别跟我说那些粗俗话儿,我不爱听。官家说了,会给二郎赐门好婚,你就别发愁了。”

冯氏怒气稍减,把眼打量着他,无意间亦瞟了瞟阮镰身后的那小厮。那少年约莫不过二十岁,十三岁时入的府,名唤做童莞,装束虽不起眼,可他那张脸,却十分耐看。乍一看仿佛只算清俊,可是越瞧,越觉得这眉眼都长得恰到好处。阮镰对他十分爱重,冯氏曾着人暗中收买他,他却并不动心。冯氏恼怒之时,给他下了几回套,想要将这个不听话的仆侍借故发卖,最后却都被阮镰知晓,夫妻间又吵了几回。

阮镰瞧着她那阴沉的眼神,心中厌烦,摆了摆手,正要转身离去,却忽地听得园子里,那正与一干近臣亲眷等吃茶说话、赏雪对诗的傅辛低笑着道:“你这小娘子,柳絮高才,不栉进士,这诗词书法均是上上。只是你看着面生,之前不曾见过,但又仿佛有些眼熟,不知是哪家儿女?”

冯氏闻言一惊,阮镰亦微微蹙眉,回身看去,却见喻盼儿一袭素裙,袅袅婷婷地立在皑皑白雪之中,微一福身,低眉敛目,柔声自报名姓:“妾名喻盼儿,乃是喻康之女。父亲早逝,家中蒙难……”她顿了一顿,心上一横,凝声道:“因国公府早前与爹定过婚约,虽只是口头约定,两家却也交换了信物。如今丧期罢了,妾来投奔这国公府,为的就是这门亲事。”

喻氏女是个有心计的。这信物,之前冯氏问她时,她只推说丢了。冯氏心中怀疑,令奴仆背着她搜了好几回,自是一无所获。可这般重要的物件,她如何会丢呢?冯氏此刻一听,自然十分恼怒,却也别无他法。

傅辛闻言,墨眉微挑,手指微微摩挲着指上的玉扳指,却是不再说话。他身旁的阮宜爱听了,则眼睛一亮,嘻嘻一笑,肩膀微抖,煞是可爱地拍着小手,甜甜地说道:“好事,好事。这一回,二郎的亲事可是不用愁了。”

她笑着起身,缓步走到喻盼儿身边,格外亲热地拉起她的手,娇声道:“妾可记得你。当年你爹来府上,两家说亲的时候,妾也是在的。虽说彼时年幼,却也记得清清楚楚。如今你来了府上,那便不能回绝。四郎……”她说着,巧笑倩兮,回眸望向傅辛,粉嘟嘟的小脸儿与白雪相映,煞是可爱,“四郎既然在场,便给他们赐婚罢。现成的娘子,模样俏,才学高,又是官门嫡女,可不就是门当户对么?”

她此言一出,冯氏和阮镰俱是脸色大变,想要阻止,可事情到了这分田地,又哪里拦得下来?阮宜爱都说了,她记得这门亲事,此时若是否认,外头人定会骂国公府背信弃义,出尔反尔。

傅辛却是早料到阮宜爱会这般考虑,方才不说话,就是在等她的反应。官家此时只浅浅一笑,温言道:“娘子所言,为夫岂敢不从?好,那朕便赐下婚旨。喻小娘,你此后便是二郎的嫡妻了。俗话说妻贤夫祸少,你日后可要对他好生劝导,千万莫要让二郎为奸人所害,走了歪路。”

这盼姐儿听着,心潮翻涌,此刻夙愿得偿,总算是有了归宿,眼圈竟都有些微微泛红。她是个精明的,听了傅辛这话,虽暗自觉得不大对劲儿,却仍是微微一笑,道:“有官家和皇后在,有国公和夫人在,有大哥和大嫂在,二郎绝不可能走上邪路。妾所能做的,不过是帮扶一把,伺候得二郎舒心而已。”

盼儿聪慧,心机也深。她在国公府待了些日子,早对国公府里的状况看的清楚。如今她做了阮良臣的嫡妻,冯氏与国公必是心存不满,不过这不打紧,有荣十八娘对比,冯氏以后自会知道她的好。

她一心嫁的,并不是这个除了沾花惹草,写点儿酸诗外什么都不会的阮二郎,而是这家大业大的国公府。她的幼弟日后求学为官,全都看她能不能在国公府里站稳脚根了。

阮宜爱一扫先前忧愁,亲热地挽着喻盼儿的胳膊,毫无顾忌地娇声道:“你能做的,可不止这些呢。最重要的啊,是为咱国公府开枝散叶,一窝接一窝地,一笼接一笼地,蒸包子,生孩子。二郎必会宠着你,爱护你,就像官家对妾这样。”

盼姐儿心内暗哂,面上却羞涩一笑。孩子固然重要,可是裙钗当家,只靠孩子,那约莫便是个傻子。

傅辛看着亲热相谈的阮宜爱与喻盼儿,指肚微微摩挲着拇指上玉扳指,望着这白雪青松的国公府后院,竟不由忆起了遥遥往昔。

想那七八年前,他尚是二十多岁的青年郎君,性情孤鸷,所图甚大却不得不暗中蛰伏,诸般忍耐,便是在这庭院里,他硬扯着阮二娘,逼得她与自己亲热过不少回。那时候的阮二娘才不过十来岁,小姑娘的性情也不知怎么地,格外刚烈,动不动就寻死觅活,悲愤之时还说过什么死了便能回去了的话,傅辛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而如今,两人的性情,却都变了不少。傅辛喜欢自己的变化,也乐于见得阮流珠的变化。便如同豢养一匹马儿,引着它步入自己那鞭子与蜜糖齐上,恩威并施的圈套里,看着它从懵懂无知,横冲直撞的野马驹,一步一步被驯化,终于变成了他马厩里一匹不得不乖巧温顺的小母马。

她最恨的人是他,可看她如今给阮二和国公府设的这计策,却也能知道,她在一步步向他靠拢,终有一日,会变成另一个他。这如何不令傅辛心怀大慰?

只不过她再怎么翻腾,都逃不出他的股掌之中。到底不是蛟龙,翻不出什么浪花,只能做一条任人玩赏的盆养的金鱼儿,纵是龇牙咧嘴,摇头摆尾,他这主人,也只觉得有趣,仅此而已。

傅辛配合阮流珠,两人一个想一个做,给阮二设了这局,阮镰虽叹惋,可到底还和喻康有些情分,便也不曾多说什么。而这冯氏则怒火中烧,愤气填胸,用晚膳时,一筷子都没动。而那阮二郎夜里头清醒过来时,迷迷瞪瞪地睁了眼,一眼望见端坐在床头的这两个娇娇美人,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脸色遽然大变,腾然坐起,失神道:“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喻盼儿心下一叹,面上带笑,将白日之事娓娓道来。阮二郎听着,暗自恼恨起来。

那魏九娘虽不合他口味,可如今还没尝到,人就跑了,阮二反倒又对她突然来了兴致了。至于这两位……阮二郎不过是想试试养个外室有多刺激,还想知道下孕妇有什么妙处,等时候到了,他便会让刘端端流掉孩子;喻盼儿么,只是因为近在眼前,吃不到手,他才有些兴味。眼下这又算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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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扫苔莓一迳香(三)

阮二心中恼悔,直叹道:这下好了,他不过求个名士风/流,服个五石散,快活一番,再一睁眼,这天都变了。再看着两位各有千秋的美人儿,阮二只觉得索然无味,厌腻至极,敷衍几句后便送走了她们。他躺在床上,想着魏九娘,又觉得魏染儿比起她们来好多了,那小男孩一般的爽朗性子,爱玩爱闹,才不似她们这般啰唆呢。

喻盼儿与刘端端离了相公卧房,掩上门扇。刘端端被冯氏等冷嘲热讽了许久,纵是如愿以偿,光明正大地进了国公府,心中也并不舒坦,只低着头,跟在喻盼儿身侧,不声不语。

喻盼儿微微转首,拿眼睨着这刘端端可怜的小模样,心里头竟不由觉得有些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可是她转眼间就逼着自己把这不该有的念头压了下去。喻盼儿虽落了难,可到底是官门嫡女,早年是享过不少福的,因而十分自恃身份。

她最明白恩威并施的道理不过。此刻见刘端端落寞,喻盼儿心思一转,对她柔声嘘寒问暖,眼见着刘端端面色稍霁,似是十分感激地向她看来时,这喻氏女却一笑,话锋一转,面色平和地温声道:“这宅门里有些规矩,端端约莫是不甚明白。这也怨不得你,毕竟……你不曾在这高门大院里头待过不是?这妻与妾啊,还是有差分的,譬如这两人一起走路时,需得差上三步,断然没有并肩的道理。至于这生男生女,生下来了由谁抚育教导,嫡庶之间又有何区分……妾也不是故意难为你,实在是妾不为难,夫人便会为难。说这许多烦人话,也是为了端端你好。”

刘端端这心上一沉,微微咬唇,再不敢抬眼直视她,口中连忙弱声称是。喻盼儿心里头爽利了不少,笑着抚着她的手,心里头寻思起了她那亲弟弟的事儿来。

盼儿这名字,实在是有寓意。盼儿么,盼的就是儿子。她那弟弟叫喜麟,取得是“喜得麟儿”之意。姐弟俩的名字一摆出来,无需多言,这家里头是怎样一番景况,便再清楚不过。喻盼儿对此并无怨言,也一心扑在弟弟身上,如今想的事情,则是该如何把弟弟喻喜麟送入那京中有名的蔡氏散馆开蒙。

盼儿如何寻思,端端如何伤怀,这些都暂且不提,却说这日一过,便是大年三十。这个年过得,对于国公夫人冯氏来说,实在是满心郁卒。

国公府上赶着往魏尚书家中送的礼,皆被人家扔出了府门外,一点情面都不顾,将冯氏气得是火冒三丈。等到开宴之时,抬眼再看看这三个儿媳——精明狡猾的商户女荣十八娘,满腹心机的没落孤女喻盼儿,此外还有个珠胎暗结,艳名在外的刘端端,冯氏直觉得一桩如意事儿也没有,恼火得不行,实乃气损六叶连肝肺,恨至三毛七孔心。

而另一边厢,两相对较之下,流珠的这个年,过得倒还算高兴。徐子期之前请大伯二伯两家子来京中过年,可最后来的,却只有徐道正一家。

眼下是大年三十,亦称做“大晦日”。这里过年的习俗,和现代倒也差不多,左不过是贴对联、包饺子、放鞭炮那些个事儿。

徐氏一家人围坐一桌,你揉面,我擀皮儿,他调馅,和和美美地包着饺子。瑞安与如意手小,还帮不上什么忙,便由徐道正的儿子,先前与徐子期一同参军的徐子骏领着去放鞭炮,留下流珠等在这里边包饺子边说话。

阮流珠两指一按,令那雪白面皮将荤素混杂的馅儿完全包合,面上一笑,对着身边的徐二嫂问道:“不知大伯哥儿为何不曾来?他从前不是巴不得天天往汴京城里跑么?”

徐二嫂笑了,道:“三弟妹待在汴京城中,竟不曾听说过百胜居士的故事么?”

流珠这段时日忙着算计阮二,料理生意,也不曾往外面多跑,此刻听了徐二嫂的话,微微一怔,紧接着又听得徐*笑道:“三婶,儿与你讲一讲罢。大伯先前买了那斗鸡,撞了巧了,走了大运,那斗鸡每战必胜,为大伯赚了不少银钱。大伯虽远在京郊,可因着这斗鸡名声愈大,不少闲散富家子都远赴京郊,排着队要和大伯斗上一斗。大伯发达了,给自己取了个雅号,唤作百胜居士。”

这居士一词,原本只是称呼信佛慕道之名士,及那隐居不仕的雅客的,然而眼下这个宋朝,人人一爱博戏,二爱风雅,所以居士这个名头,也算烂了。流珠就知道,从阮镰、阮大、阮二,到傅辛,全都有个居士的名号。如今一个斗鸡的农夫也是居士了,实在荒诞。

徐道正冷哼一声,不悦道:“老大这是鬼迷心窍了。二娘你有所不知,他先前为了买这鸡,把傻大姐卖入了府尹府为婢,做了烧火丫头。如今老大也是居士了,那府尹府上的潘三郎也是个爱斗鸡的,也不知安了什么心,把傻大姐调到了身边做女使。老大也不多寻思寻思,只顾着为那俩小钱儿高兴,依我看,还是早早赎回女儿的好。”

几人正聊着,不远处的空地上便响起了噼啪一阵声响。流珠笑着抬眼看去,便见那徐子骏正领着瑞安、如意放爆竹。这里的宋朝,有百余种爆竹,瑞安他们放的这种,名唤二踢脚,嗖的一下飞到半空中后,这才会爆开,外面包裹的红纸纷纷落下,看着便觉得喜庆。

徐子期撸起袖子,露出肌肉结实的小臂,大力和着面。此刻听得声响,他也微微抬眸,往日那惯常没有情绪、清凌凌的一双黑眸,此刻也染上了些许暖意。说起来也是奇怪,他也常笑,可那笑意却总是不入眼,可又不会像傅辛令人觉得虚伪,只会令人心生忌惮。

他看了会儿弟妹们喧闹的模样,收回视线,谁知却与流珠的眼神恰好撞上。徐子期微微一滞,挑眉一笑,流珠却只觉得暗自心惊,亦有几分尴尬——这个男人,对她和傅辛的事儿,到底知晓几分?

饺子下锅之后,便是小辈磕头,长辈给红包的时候。尴尬的事儿又来了,流珠坐在堂中,握着手中红包,直直地看着徐子期,徐子期反倒一派坦然,掀起衣摆,跪了下来,沉声道:“子期给二娘拜年了。惟望明年国泰民安,此后干戈倒载,藏弓息鼓,再无战事,子期也好在家中亲侍娘亲,教导弟妹。更愿二娘财源广进,长乐永康。”

这句话里头的好几个成语,流珠都听不明白,但大概也能猜得意思。在古代待久了,她阮芸的文言文水平也算是大为精进。眼下徐子期这般坦荡,只比他大一岁的阮流珠也便以母子之礼相待,说了平白的吉祥话,勉励了下他,随即给了他红包。

接着是徐瑞安,说了好一通吉祥话,又连忙补上一句,说全都是自己想的,不是别人教的,他那副肉呼呼的小样子逗得流珠一笑,连忙给了红包。及至徐如意时,这小姑娘却别出心裁,效仿时下那些有身份的人,拿梅花小笺做了名帖,上边写着敬贺正旦云云,落款是“比男”二字。

流珠欣赏了好一会儿这古代的拜年贺卡,又递给旁边的徐子期、徐道正等人传着看,并笑着问道:“比男是谁?”

如意凑到她膝边,道:“比男就是儿啊。儿给自己起了个别号,叫比男居士,怜怜姐和弄扇姐都说好呢。”

徐子期只多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流珠却对如意大加赞赏,同时也不忘表扬略有沮丧的瑞安。饺子出了锅,一家人围桌共食,吃过了之后,还要凑在一起,围炉而坐,一同守岁,达旦不寐。

这古代也没有春节联欢晚会,守岁的乐子不多,只不过吃吃吉祥果,喝些屠苏酒。那屠苏酒加了花椒焙成的粉末,味道极怪,一见四喜将酒端上来,流珠便想着要逃,面上镇定道:“儿坐久了,腿有些发麻,且出去走走,看看门前那接福的袋子里都有谁投了飞贴,若有遗漏的,也好及时给人家回过去。”

她才站起来,徐子期也跟着利落起身,沉声道:“我跟着二娘去罢。这哪家和咱们关系好,我也该清楚才是,便趁着过年理上一理,日后也好和这些家多多亲近。”

他这理由,说得无可辩驳。流珠无法,只得跟在他身边,一同往门前走去。

这所谓的接福带子,就是个红纸袋,挂在府门前。过年么,总要拜年,登门造访那是正月的事儿,在这大晦日里,汴京的人们便会制作一种名为飞贴的物件,其实就跟现代的新年贺卡差不多。平凡人家用红纸写就,高官名士则会用各种娟细的名笺制成,人家派仆侍递来飞贴,那收了的人便要回回去,不然就是打了人家的脸。

眼下已经算是很晚的时辰了,约莫不会再有人来投飞贴。四喜在前面掌灯,流珠摘了福袋,借着门前灯笼的点点光亮,递给徐子期一些,自己也匆匆看了几封,温声道:“咱们初来乍到,人家过年时惦记着咱们,这是情分,必须记下才是。你瞧这些飞贴,几乎全是有官位的,都是儿做生意时,或是先前你爹还在时,结交下来的贵人,不能得罪。”

徐子期点点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这几封,大多写的都是“阖府敬祝”之类的,但也有那么几封,是以个人名义送来的,譬如鲁元公主傅尧,再譬如潘三郎潘湜。这就耐人寻味了,徐子期微微勾唇,暗中记下了这几个人的名姓。

母子两人拿了福袋,正欲转身回屋,忽地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有力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个清朗带笑,又好似有几分市井痞气的声音——

“阮二娘,实是对不住了。这大过年的,咱也想歇会儿,把这些七污八糟的事儿全都搁在一边,但是没办法啊,过年也得查牢房。这帮犯事儿的老实了,咱明年才能过个太平年。叨扰了,叨扰了,我就去看看那柳莺还在不在,给我那兄弟送顿饭,马上就走,不会给你过了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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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扫苔莓一迳香(四)

流珠对于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她微一挑眉,没好气地转身道:“若是干等着你来送饭,你那兄弟早都饿得没气儿了。家里头过年,总不能让人家干看着,儿早就命仆侍端了些饺子,分了些菜,给你那弟兄送过去了。你又来这里讨什么嫌?”

那男人足蹬黑靴,一袭劲装,衣上还带着些风雪。他快步走来,立在朱红色的灯笼下面,玩笑道:“别这么不待见咱啊。我操刀鬼这般凶神恶煞,必能将二娘府上的魑魅魍魉全都吓得四处奔逃。这样一来,明年二娘一家便能平平安安的,如此也不必再见着我了。”

徐子期见两人说话时,阮流珠的神情是少有的轻松自然,话里头虽仿佛带着嫌弃,可这一听,便知不是真嫌弃。流珠待人向来客气,很少与人这般玩笑,眼下她这般亲近的态度,令徐子期暗暗上心。

那操刀鬼萧奈话音刚落,抬眼见得眉眼清冷的徐子期,并不意外,只是温声道:“这位便是徐小将军吧?大郎自小从军,在外征战十余年,每时每刻都在保家卫国,实在是少年英雄,着实令萧某敬仰。”

萧奈作为汴京府的捕头,消息自然再灵通不过。徐子期拱了拱手,只与他客气地寒暄了几句,随即便迎他入府。萧奈也不曾多加耽搁,流珠说让他烤一会儿炉子,暖暖身子,喝些屠苏酒再走,萧奈连连推辞,面上虽仍是一派笑意,可却看得出来微有急色。

萧奈是否有妻室子女,又住在何处,这些流珠都没听他说过。这人有种不令人讨厌、也不易令人发觉的精明与圆滑,与你闲聊时仿佛什么都告诉了你,但你稍后再一回味,却又觉得他什么要紧的都没说。如今看他难得有些急切地离开,流珠只猜测他是急着回去与家人团聚,便也不好强留。

萧奈脚步匆匆地去了看押柳莺的小院,与弟兄交待了几句,又笑着给了下属一个丰厚的红包,随即便起身离去。他刚一离开,那小捕快便急不可耐地欲要拆开红包,谁知刚一动手,便见蒙蒙夜色中有一双清泠泠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黑眸正盯着自己。

捕快一惊,连忙将红包塞入怀中,刚把手按在刀柄上,却见那人从黑暗中缓步而出,面上笑意温润,道:“小哥儿不必紧张,是我徐某人。这天寒地冻的,小哥儿你衣裳单薄,若是着了凉,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特地带了些屠苏酒过来,好让你暖暖身子。这是药酒,小孩子都能喝得,你喝一些,也必不会误事。”

屠苏酒确实很难喝醉,喝了还能强身健体。那捕快松了口气,笑呵呵地接了过来,打开塞子,一口接一口地抿了起来。徐子期状似无意,长身玉立于皑皑白雪之中,温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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