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含章道:“三家结成对子,今天耕这家的地,明日耕那家的,三人合作不比一人劳作速度要快,效率要高?”
赵含章低头看着才撒下去的麦种,有些嫌弃的道:“不说这土块那么大不好掩埋,就是能掩埋起来,这么浅的坑,麦苗好过冬吗?明年施肥也不好施呀。”
农人脸色微红,然后大家一起震惊的看着她。
他们悄悄的滑动眼珠子打量她,咽了咽口水,忐忑的问道:“女郎是?”
“在下赵含章。”
农人们扑腾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五体投地的趴着叩下,“使君啊~”
赵含章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将人扶起来,“不必如此,不能使你们安心为良民,而要以卖身求存,是我之过。”
被她扶起来的人浑身颤抖,泪水糊满脸,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们选择卖身还有一个原因,今年的劳役挺重,他们刚服役满一月,虽然衙门未曾公告,但他们感觉明年的劳役会更重。
但劳役重,不代表他们就不敬服赵含章。
虽然很难再以良民的身份活下去,但他们依旧感激赵含章给他们一个相对安稳的容身之地。
以前这一片打来打去,他们也被抢来抢去,朝廷抢完一拨东海王抢,东海王抢完匈奴抢,匈奴抢完路过的流民抢,出来还会遇到土匪……
他们的父母、兄弟、甚至是妻儿,基本上都是在此过程中死亡、离散,再难见到。
而现在,他们上面只有一个赵含章。
朝廷征收赋税再征不到他们头上,也没有匈奴来犯,偶尔遭遇一下流民和土匪,洛阳和陈县两头的官兵偶尔出来剿匪,也能护佑他们。
他们只需应对赵含章一人即可。
所以,今年她的劳役重了点儿,累了些,众人也还能接受。
要不是家里实在人少,种地难有收获,他们是很愿意做她治下的百姓的。
赵含章这一道歉,他们哭得更厉害了,羞愧的抬起手掩住脸道:“我等无颜见使君。”
一个农人解释道:“实非我等不愿做使君臣民,而实在是日子太难过了,我家中只有我一个和十二岁的妹妹,逃难时她摔坏了手,靠我一人种地,实在养活不了俩人呀。”
赵含章憋住眼泪,将又想跪下的人用力扶住,点头道:“我知道,这不怪你们,是朝廷不能庇护你们,是我没能给你们安定的生活。”
能好好的当人,谁愿意去当牲畜一样的奴隶,生死都寄于另一人身上?
赵含章问道:“我给你们地契,确保你们能耕种到自己想要的好土地;我给你们提供粮种和农具,让你们能够耕作更多的田地;你们再互相结对子,互帮互助,这样的情况下,可愿意继续做我的民?”
几个农人互相对视一眼,立即跪下道:“草民愿意!”
赵含章松了一口气,将脸上的泪水擦尽,将人拉起来道:“若一人不能到达群花盛开之地,何不与同路之人结伴,互帮互助呢?”
一个人种三亩地和三个人一起种九亩地的效率是不一样的,前者远比后者要慢许多。
他们每户人都少,那完全可以结对子嘛。
赵含章沉思,这洛阳和豫州还有多少人因为家人离散而在此孤苦求生?
没有族人在身侧帮扶,完全可以自己找人联盟嘛。
她也一样,除了西凉和苟晞外,她也该寻求更多的帮助,一直游离于外的蜀地,被她和西凉夹在中间战战兢兢的长安,还有现在是朝廷钱粮后盾的江南……
赵含章沉思起来,一旁的赵瑚则是气得吹胡子,“赵含章,你截人也就算了,你现在连地都不卖给我了!”
赵含章瞬间回神,安抚他道:“七叔祖,这儿别说人了,连鸟都快不拉屎了,您买这地做什么?您地还不够多呀?”
她道:“您看我让您买的地,陈县、洛阳,全是一等一的好地方,人口多,略一运作就繁华了,那会儿才不亏,你现在买这片土地,最后找不到人耕种,还是得荒废在这儿。”
“我丑话说前头,即便您是我叔祖,我定下的规矩您也得守的,买下的地连续三年不耕作,我还是会收回来。”赵含章非常真诚的道:“我不让您买这里的地都是为了您好。”
赵瑚心情这才好了些。
这里的确偏僻,虽然地好,但种地的人难寻,买下来若无人耕种也没用。
赵瑚总算收了心思。
赵含章也从这一大片荒地上收回了目光,让赵瑚把这块地买去,那这块地最多是有人耕种而已,这里偏僻,少有客商到来,能养活的人,带来的经济效益也不多。
赵瑚有这钱,还不如在别的地方多开几家店,多弄几个作坊呢。
一行人回到路上,正巧后面的马车到了,赵含章没有再骑马,而是直接上自己的车,不过却让傅庭涵、赵程和卫玠三人一同上车议事。
这一议,到了傍晚停下时也没结束,赵程的几个学生和赵正一起给他们当书记官,将他们的命令一一记下来。
赵含章和傅庭涵三人制定了几条政令,等到了洛阳便可通晓两地,同时工部要负责给各地送一些农具去。
他们在车上就一一议定数量,这多亏了傅庭涵,每个县有多少个乡里,也就他能在不翻籍书的情况下记得。
让赵正几个做好笔记,赵含章坐在火堆边,扭头看向外面。
那里有十几间零星的茅草屋和泥土房,却都破败不堪,有几间屋子摇摇欲坠,在寒风中有倾倒之象。
他们现在停留的房子算是这个小村庄最好的一间了,但一抬头也能看到月朗星稀的天空,透过破开的茅草看到天上一闪一闪的小星星。
这是一个已经被遗弃的村庄。
而在司州和豫州,似这样的村庄很多,而在两州之外的冀州、并州一带,更是只多不少。
正忧愁,听荷红着脸进来,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女郎,奴婢让人在不远处的房子里设了帷帐。”
赵含章瞥了她一眼,方便就方便,还帷帐,领军打仗的时候她野外不也方便了吗?
赵含章直接起身。
听荷跟在后面伺候,小声抱怨道:“出来的时候夫人已经安排上了帷帐,本就是要设的,一路上却都没用过,今晚好不容易有地用,曾越还没眼色。”
赵含章不在意道:“五谷轮回都是正常的,偏你们好文雅,不肯宣诸于口,遮遮掩掩,反倒更令人难堪。”
她道:“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谁还敢偷看不成?”
赵含章道:“要是有,你说出来,我把他眼珠子给你挖出来。”
听荷:“……我是怕女郎难为情。”
“我一点儿也不难为情,”赵含章道:“我要是难为情,我就不该当赵家军的统帅。”
赵含章走到屋里,这是一间漏得更严重的泥房子,此时里面就围了一座帷幔,里面放了恭桶。
赵含章抽了抽嘴角,其实她更想在野外挖个坑解决,不然恭桶还得给人洗……
她解开腰带,正要动作,帷帐外面听荷尖叫一声,赵含章刷的一下就撩开帷帐,两步上前将人拉到身后,目光锐利的看向前面。
外面的人也被惊到,曾越抽出长刀,快奔至门前大声问道:“女郎,您怎么了?”
傅庭涵也跑出来,“怎么了?”
赵含章已经看清吓到听荷的东西,声音微沉,道:“没事。”
第684章 饿殍
她上前将剩下半边茅草抹开,露出茅草后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模样的孩子,但赵含章猜他的实际年龄更大,只是因为饥饿才那么瘦。
他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脑袋很大,那是因为和身子相比。
他的身体很小,手脚都很小,只有薄薄的一层皮粘在骨头上,身上已经出现尸斑,应该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赵含章伸手合上他的眼睛,因为动到尸体,他的身体一歪,整个脑袋往旁边一垂,但手上抓着的看不清楚是什么的茎块却牢牢地握在手中,上面有牙印,应该是被人咬了一口。
赵含章努力了两下也没能把东西给他拿出来,无奈,她只能放弃。
傅庭涵见她久不出来,不由亲自进来,看到那个整个身体都窝进墙角里的小尸体,愣了一下后上前检查。
不一会儿低声道:“咽喉处没有异物,身上也没外伤,应该是饿死的。”
即便手上有了食物,也还是被饿死了,或许是找到块茎的时候太晚,吃下去的那一口没能阻止他的死亡,而他还没来得及吃下一口。
赵含章眼睛滚烫,微微偏了偏头,将眼中的泪生生憋回去后才弯腰将这个孩子抱出去。
曾越看到,立即让人去挖坑,然后他领着刚才一起进屋里查探的亲卫跪在了地上,请求赵含章责罚。
路有寒骨,千里饿殍,这两年他们没少在路上看到死人,远的不说,这一路行来就常见倒伏在地的尸体和散落在野间的白骨。
因为太多了,除非停下休息的时候,不然他们都目不斜视,更不会挖坑埋人。
可这间屋子是停放主公帷帐的地方,屋里有尸体他们竟然没发现,这就是他们的失职了。
赵含章也没打算宽恕,她轻轻地将孩子放在地上,冷冷地道:“回到洛阳,自去军中领罚吧。”
曾越低头应道:“是。”
卫玠站在门前静静地看着,见赵含章亲自捧土掩埋了尸体,他目光一移,看向站在她身侧的傅庭涵。
傅庭涵正怔怔地站着,嘴角紧抿,周身的气息有些冷冽。
他这三年没少见死人,见到的可怜人也不少,但从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样忿怒又无力。
“你说过,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晋没有才德继续拥有这个天下,所以可以的话,你可以不必听我祖父的话,之前对他的承诺,我来解释和承担。”
赵含章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低地应了一声道:“我知道,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未来好多年都还不是。”
广积粮,缓称王。
她现在当务之急是内治,练兵,以积蓄足够的力量。
赵含章给这个孩子堆了一个小坟,可惜不知他的姓名,所以连个木牌都没有。
赵含章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一转身便对上站在门口的卫玠目光,卫玠对她点了点头,转身进屋。
王聿连忙跟上,见卫玠重新在火堆边盘腿坐下,一脸的淡然,他就有点着急,“刚才傅庭涵的话你没听到吗?”
卫玠点头,平淡地道:“听到了。”
“听到了你还如此淡然,他是何意?什么叫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晋没有才德继续拥有这个天下?”王聿有些焦急,团团转道:“赵含章也看到我们了,你说她会不会杀我们灭口?”
卫玠抬头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表兄,我们来豫州就是为投靠赵含章,她亦收下了我们,我们利益一体,她为何要灭我们的口?”
王聿一呆,道:“我们是投靠她,但她之上还有皇帝,如今他们有反意,她就不怕我们去告密吗?万一她忧虑我们去告密,因而杀我们灭口呢?”
卫玠不在意的道:“我们去告密了,皇帝会相信吗?相信以后会出兵讨伐赵含章,与她撕破脸皮吗?”
那当然不会,皇帝现在拥有的兵力根本不值一提,还得依靠苟晞呢,就是苟晞借皇帝的名义出兵,和赵含章打起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皇帝说不定为了平息赵含章的怒火,把告密的他给砍了,把人头送给赵含章以求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