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萦之提起筷子在大海碗里拨了拨,果然在满碗红彤彤的辣子里找到了花椒凤爪,麻辣兔头。
早上外苑里猎到的倒霉猎物,晚上进了五谷轮回,阿弥陀佛。
久违的鲜香热辣滋味,让人停不住筷子。
“好吃,好吃。”池萦之吃得额头渗汗,用帕子捂住被辣得不住打喷嚏的鼻头,“羽先生自己下的厨?羽先生是蜀人?”
“巴蜀成都府人士。”令狐羽笑眯眯地把最大的一个麻辣兔头让给了池萦之,自己夹起了一块辣翅尖,感慨着说, “蜀王谋逆,陛下震怒,有意禁蜀人三年不得入仕。原本在下也该卷铺盖辞官归乡的,所幸太子殿下力排众议,坚持‘不以出身论人才’,力谏得陛下回心转意,在下才得以留在京中,得见池小世子当面。”
“啊,”池萦之吃完了令狐羽夹过来的兔头,放下筷子,擦了擦手,“明白了。羽先生提着好菜上门,原来是来替东宫说话的。其实大可不必。”
她指着自己的手腕,“第一,只是被捆了一会儿,没伤着手,也没真的绕皇城一圈,什么事都没有。”
她又指了指自己,“第二,在下不过是个被召入京的藩王世子,身份尴尬,不值得羽先生花了大力气烹调美食拎过来。”
令狐羽哈哈哈地笑了。
“池小世子当真是长大了,居然和在下说起套话来了。我拎着食盒上你家的门,和你的身份有什么关系呢。”
他用筷子敲了敲装满辣子的大海碗,“在下独居在隔壁,下午一时心血来潮,把十来只野鸡和兔子全部下了锅,炒了满满一大锅的凤爪和兔头,难道要我一个人啃完?我既然一个人啃不完,当然要找个爱吃的同好共享。想来想去,哎,隔壁有个人正合适。当日东宫于临水殿设宴,池小世子一个人从宴席开始吃到宴席结束,在下印象深刻的很呀,哈哈哈。”
池萦之:“……”所以她在羽先生眼里就是个大吃货是吧……
话既然说开了,就不客气了。
两个人鼓起腮帮,风卷残云,到最后连筷子都不用了,直接上手,三个大海碗里装满的凤爪和兔头啃得干干净净。
池萦之吃饱喝足,阿重送上了饭后茶,就在饭后闲聊、气氛上佳的时刻,羽先生却轻轻巧巧地转过了话题,
“池小世子骑回来的那匹红棕马,名唤‘骤雨卷风’。性格温和忍耐,体魄强健,全力奔驰时速度如惊雨狂风。虽然不如我家殿下的‘乌云踏雪’,也算是皇家马厩中一等一的好马。”
他笑道,“在下来时得了殿下的首肯,将骤雨卷风相赠池小世子。不必送还东宫了。”
池萦之看了眼对面眯着眼微笑的羽先生,心想,这狐狸,拐弯抹角说了一大圈废话,最后还是做说客来的。
东宫今天在林子里把她捆了,打算绕皇城一圈,传出去有失储君的仁厚气度。这位羽先生是替自家主上送赔罪礼来了。
但是对着满桌子吃光光的兔头鸡脚,正所谓吃人嘴软,吃饱了把人赶出去的事儿池萦之做不出来。
“羽先生今天除了送马,如果还有什么其他来意,不必转弯抹角,尽管说吧。”
羽先生捧着茶盏斯文地笑了。
“世子来京不过五日,便引得东宫不甚安稳。在下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池小世子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池萦之小口小口地喝着茶,答道,“羽先生问错人了。不是我想做什么,是太子爷想做什么。”
羽先生眯起了眼,“此话何解?”
“如果太子爷什么都不做的话……”池萦之想了想,回答说,“我是个很懒的人,自然会足不出户,在老宅子一直蹲到十二月万寿节。等陛下寿诞过后,应该就会直接回程。”
羽先生不再说话了,安静地喝茶。
喝完了一杯茶,他把茶盏合起,说,“池小世子的意思,我明白了。如果刚才那句所言非虚,我也有一句话讲给世子听。”
池萦之静悄悄地竖起了耳朵。
只听羽先生缓缓道,“池小世子和东宫是有旧日的交情的。如果世子这边不做什么,太子爷那边也不会做什么。”
他把茶盏放在桌上,起身告辞。
池萦之亲自把羽先生送到了大门口。临走之前,羽先生走下了两级台阶,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走了回来。
“对了,有件挺有意思的事差点忘说了,”他笑眯眯地招手示意池萦之附耳过来,小声对她道,“宣王爷下午被召进正阳宫了。”
“嗯?”池萦之想起了司云靖那句‘饶不了宣王’,心底油然升起了几分好奇,悄声问,“然后?”
“太子爷找了处僻静的侧院,把宣王爷关进去了。关进去的同时,还送进了一位腰围尺九的纤纤美人,好酒好菜的伺候着。”
池萦之听得大失所望,抱怨了一句,”这就是太子爷的‘饶不了宣王’?好酒好菜还有美人,宣王舒服得很。打算关多久啊。”
羽先生意味深长地笑了。
“太子爷当面吩咐了,每天派人进院子量一次腰围……什么时候宣王爷的腰围和那美人的一样了,什么时候放出来。今日刚量完第一次,宣王爷腰围二尺七。”
池萦之:“……”
池萦之的同情之心油然升起:“宣王那体格,没个两三年是出不来了吧。”
“有意思的事说完了,太子爷言出必践,单单在怎么应对池小世子的事情上改了主意,罕见的很。呵呵呵,言尽于此,告辞。”羽先生行礼一揖,拎着空食盒慢悠悠走向隔壁家门。
池萦之站在门口,望着夜色里羽先生清雅如竹的背影逐渐远去,心想,东宫的人倒也不都是像太子和朱瓴那么狗,这位羽先生的人就挺不错,说话有分寸,送赔罪礼的方式委婉,做菜又好吃……
她对羽先生的好感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一大早在床上被叫醒,对着徐长史门外的传话,池萦之抱着被子半天缓不过气来。
谁昨晚信誓旦旦的说‘如果世子这边不做什么,太子爷那边也不会做什么’!
一大早敲开了陇西王府大门送进来的太子手谕是怎么回事!
睡眼惺忪赶出来迎接太子手谕的不止池萦之一个,还有同样从被窝里挖出来的淮南王世子楼思危。
半梦半醒的两个人被同一道手谕砸懵了。
“点卯?我们?”
楼思危指指自己,又指了指正北皇宫方向,”太子爷下手谕,要我们……每日去东宫点卯?”
传旨太监展示了手谕,笑呵呵道, “恭喜两位世子爷。太子爷亲自下了手谕请两位世子每日入宫陪伴,显然是相当的看重两位世子爷哪。”
传旨太监解释完,伸手往门外做了个‘请’的姿势。
“今日的时辰有些晚了。还请两位世子爷换好冠服,速速随咱家去东宫点卯罢。”
楼思危喜形于色,回去院子换衣裳的路上,捂着嘴小声跟池萦之说,“嘿!要咱们每日入宫陪伴,咱们跟东宫搭上路子啦!”
池萦之却没那么乐观,低声商议着,“奇怪,就算要咱们每日入宫陪伴,为什么还要按时点卯啊……咱们又不是朝廷官员。”
楼思危顿时惊得站住了,“难道是个骗局?!骗咱们进宫去,一刀杀了?”
池萦之又觉得不至于。
‘干柴烈火’那八个字传得沸沸扬扬,东宫气得半死都没把她一箭射穿了,楼思危这个进京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乖宝宝,应该不至于无缘无故掉了脑袋。
她出了个主意,“咱们待会儿给传旨太监塞银子,看他收不收……”
“妙啊!”楼思危大赞,“赏钱我出!如果他收了,说明啥事没有,咱们想多了。但如果他不肯收,那咱们怎么办?”
池萦之拢着袖子思考了一会儿:“那就不穿朝廷赐下的冠服了。在家里把自己洗干净了,换身最好的衣裳进宫。死也得死的漂漂亮亮的。”
楼思危:“……”
事实证明,他们想多了。
传旨太监笑容满面地收下了厚厚的银封,连声道,“礼太厚了,如何好意思。”捏了捏银封,又小声递了句话给两人,
“进京的五位藩王和世子,今天都收到手谕啦。三位世子爷随驾东宫,两位王爷在御前随驾。”
池萦之绷起的一颗心到现在算是完全落回了肚子里。
不管宫里打的是什么心思,是削藩还是收兵权,总是要采用各个击破的法子。他们总不能把五处藩王势力来个一网打尽。
她换好了绛紫色世子服,和楼思危一起出门,安然坐车进宫。
传旨太监果然没说错,在他们两人踏入正阳宫之前,广陵王世子韩归海已经到了。
三位藩王世子被引路宫人带领着,沿路经过曲折步廊和几处小小拱桥,最后被引进一处东南朝向的暖阁院落,无论是暖阁外面的小院子的景致,还是暖阁本身的建筑形制,都修建得颇为雅致。
三人还没进院门,隔着一道朱红院墙先看见了院子里巍峨矗立的一顶通天黑色高冠。
“京城的怪人真多,头上整天顶个梯子,梯子形状还会变。”楼思危跨过院门低声咕哝着。
池萦之仰着头赞叹的打量了几眼,“沈表哥,通天冠比上次又高了半尺,得有五六斤重了吧?你的脖子很厉害啊。”
院子里等候的正是沈梅廷沈小侯爷,闻言翻了个大白眼,“懒得说给你们这些外行听。上次两尺的那是通天冠,但今天两尺半的叫做朝天冠!”
广陵王世子韩归海黑着脸走过沈梅廷旁边,不屑于与这帮子怪人为伍。
“太子殿下何在!”他站在小院正中,朝暖阁里高喊,“韩归海求见!”
他连喊了四五声,暖阁里无人应答。
沈梅廷的大袖袍拖着地走过来几步,“别喊啦,韩世子。太子爷他不在,今天一大早就出去啦。”
韩归海不信,“当真不在?还是他故意让我等在外头干等着。”
沈梅廷嘁了一声,低声嘀咕着,“太子爷在正阳宫里,我敢穿成这样吗?一看就是没脑子的。”
韩归海顿时怒了。
“太子爷既然不在此地,召韩某进宫作甚!”转身就要走。
但看似清雅幽静的暖阁小院,进来容易出去难。
门外把守的东宫禁卫足足围了三圈,二话不说把韩世子拦住了。
沈梅廷慢悠悠地拖着袖子走到了院子正中,传达东宫口谕。
“太子爷吩咐,从今日起,三位世子需得每日进正阳宫守心斋点卯。卯时来,申时走,同进同出,互为见证。三位在宫内的行走范围限制在这处守心斋,严禁私自走动别处。我沈某人呢,是各位的陪客。”
沈梅廷伸手一指守心斋正门,催促道,“今天是点卯的第一日,各位别站门外废话了,进去吧。”
第26章 咸鱼第二十六式(捉虫)
雅致的暖阁布局相当宽敞, 正中三间明堂,左右两处厢房,做了好几处镂空隔断。正门处头顶一方黑底匾额, 以行书写了‘守心斋’三个大字。
池萦之越看那三个字越眼熟,评价了一句, “这字不错啊。”
“那是。”沈梅廷跟在最后走了进来, 反手关了门。“东宫手书。守心斋原本就是太子爷闲暇休息的地方。现在让给你们了。”
两扇雕花门关上时吱呀一声, 惊得韩归海猛然回头,做出了防备警惕的姿势。
楼思危却已经拉着池萦之直奔明堂正中, 对着新刷的粉墙上挂起的一副消寒图评头论足起来。
“我老远就看到这幅图了,叔你看,梅花瓣的数目不对啊。”楼思危啧啧称奇,“所谓九九消寒图,都是九九八十一瓣梅花, 这幅消寒图倒怪了, 怎么只有二九十八瓣梅花呢?”
池萦之后退一步, 上下打量着这幅明显新画的冬日梅花图,下方没有落款, 但左看右看,从梅枝的疏落走向和勾勒花瓣的线条转折处还是看出了几分熟悉感觉。
“这幅偷工减料的消寒图……莫非也是太子爷画的?”她转头问沈梅廷。
沈梅廷嘴角一抽,“什么叫偷工减料?这是太子爷特意为你们三位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