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便要挣脱。
江雪禾厉声:“阵法已经开始,你要我的辛苦,半途而废吗?”
缇婴半跪起身的动作停住,她抬头,呆呆看那角落里被鬼魂困住的少年师兄。
曾几何时,他身上驮满了鬼怪,她看都不敢看一眼,开一次天眼就要做噩梦一次。而今,她目不转睛地望去,清水眸子穿过那些鬼影,落到江雪禾面上。
她眸中清波流动。
江雪禾声音转柔:“我灵力远比你强,你难以自愈的伤,我只要花些时间,便能好转。你不相信我吗?”
缇婴骂道:“对,我不相信你!你这个坏蛋,总是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总在哄骗我吗?”
她这样说着,语气却有些哽咽。
江雪禾面上神色更加温和,哄她:“乖,好好坐回去。怕的话,蒙上眼睛,不要看。很快就好了。”
他见她趴跪着不动,便勉强运法,将扔在地方的白布条蒙向她眼睛。
缇婴却忽然回神。
她抓过飘来的布条,低头看一眼,再抬头看不远处的江雪禾。
缇婴喃喃自语:“师兄,我陪你。”
江雪禾一怔。
他见缇婴面上浮起一丝有些恍惚的笑,然后她下定决心一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扔了那蒙眼布条,向他走来。
江雪禾立即制止她:“小婴,不要!”
她看过来。
缇婴:“涤灵阵是护主阵,你早早布下阵,我既是阵主,那么即使我不在主位坐着,也不影响阵法。”
她看着他清淡声音快被黑雾吞没,心中浮起难以言说的恐慌与燥意。
她鼓起勇气,目光越过那些吓人的鬼影,定定落到江雪禾身上,再次重复:“师兄,你一定很疼吧?我不打断你的阵法,我陪你好不好?”
她再往前一步。
江雪禾声音放轻,气力消散带来喉间咳意,他勉强忍了,开口时声音只更哑:“你不是怕鬼吗?我这里全都是……你不要过来。”
缇婴摇头。
江雪禾闭目:“我控制不住……我此时运法,灵力调用过度,控制不住我的神魂,黥人咒我也控制不住……你若是靠近,他们会伤害你。”
缇婴:“我不怕。”
她喃喃自语:“我会大梦术,我会御鬼,我可以降服他们。我不怕他们。”
她一步步走向江雪禾。
江雪禾睫毛颤抖。
忽然,少女的气息跌跌撞撞撞了过来。
她竟真的克服她的害怕,朝他奔了过来,并弯身跪下,扑入他怀中,抱住了他。
那些鬼影呼啸着便向地上这对少年少女扑去,江雪禾眼中蓦地一寒,强力驱动藤蔓,用木系法术绞杀这些嚣张的鬼怪。
但这些鬼怪是杀不死的。
他们被黥人咒所召,满是罪孽。江雪禾若无法消除这些罪孽,他永远杀不死那些鬼怪,并总有一日会被吞噬。
但是无妨,至少眼下,他还能对付他们。
缇婴抓住江雪禾的衣袖,抱住师兄,闻到师兄沾着血的气息,便心中放下一半大石。
她确实很怕。
但她又确实在被他疗伤,神魂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她享受着他的好处,连吓得晕倒这种柔弱事,都做不到。
缇婴抬起泛红的眼睛凝望他。
她刚想与他抱怨他的自作主张,忽然,她摸索到了铁索……
缇婴一怔,低头,看到了江雪禾的手脚,被用铁链困住。
她起初听到的铁索声,就是这个声音。
她忿忿看他:他不让她靠近,不是怕她被鬼怪吓到,而是不想她发现他那被鬼怪掩住的秘密?
缇婴一把抓住他手腕。
师兄手腕极瘦骨形极雅,她不只看到他手上的伤痕,还看到了腕上的锁链清晰地箍着他。
她叫道:“这是什么?你为什么把自己捆住?”
江雪禾睫毛一颤,撇过脸,不回答。
缇婴冷笑:“你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发现不了吗?江雪禾我告诉你,我虽然没有你修为高,但我对阵法的了解,说不定比你还厉害!”
她第一次叫他“江雪禾”。
江雪禾抬目看她。
缇婴四顾,向四方看去。
她初来洞天发觉的所有细微奇怪处,曾被江雪禾打断,此时全都看清了——
四方阵脚,江雪禾占一处,其余三处,被灵石所堆。
此时此刻,灵石快速消耗,化为最原始的灵力,哺给阵法。
原来江雪禾之前借那么多灵石,根本不是他用,而是这个阵法要用,是缇婴要用……
不对,涤灵阵需要这么多灵力来维持吗?
缇婴怔怔地想着。
她知道江雪禾是万通灵根,之后她不情愿地查过一些书,隐约明白万通灵根对灵力的掌控与调用之强,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江雪禾从不缺灵力,他此时还要借灵石这些灵力做什么?
唔,是了,灵力若是调动太多,引起天地异象,就会被察觉。江雪禾借用灵石,是为了将灵力调控留在一个范围内,不被外界的人感知。
可是依然是那个问题——涤灵阵不需要这么多灵力啊。
难道是她修为不到家,她记错了?
缇婴快速思索,而在这时,她发现体内神魂的伤,已经完全治好。她不知该生气还是该感动时,发现体内的这股力量没有停,仍在接着运转,仍在修复她的神魂……
“汩汩”之声涌动。
缇婴看到自己枯竭灵池中,开始渗出流水,开始留住那些飞散缥缈的灵气……
水光越来越亮,水流越来越多。
她体内的修复,仍在继续。
缇婴登时凛然。
她脱口而出:“这不是‘涤灵阵’。”
她握住江雪禾的手,呆呆地仰望他:“师兄,这是‘涤灵精忠阵’。
“这才是你想瞒我、真正的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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涤灵精忠阵,只比涤灵阵多了两个字,但是涤灵阵是可用的护主阵,涤灵精忠阵,则是一个邪阵。
这又是一个被道门禁用的禁阵。
因为,涤灵精忠阵,不只将阵主的所有旧伤修复,还会提前征用日后的所有伤势。
涤灵精忠阵一开,阵主此后再不用担心任何受伤之事。阵主所有的伤,都会出现在开阵之人身上。开阵之人,从此后会承受阵主修行上所有的劣势、重伤。
此阵最玄妙的是,此阵认主。
此阵为谁而开,便只会护谁。
而从阵法起效之时起,开阵之人魂魄都将为阵主征用。即使开阵之人死去,他的魂魄也会被阵法困住,捍卫阵中重要之人。
这才是“精忠”二字的缘故。
生死皆为一人。
之所以成为邪阵,被道门禁用,也是这“精忠”二字被人利用——若是有人怕自己修行出岔,抓另一人,逼迫那人为自己开精忠阵,那便会将那人的魂魄一同榨用干净。
此阵过忠,也过邪。
修行之人,不当开此阵。
但是,江雪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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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阵为缇婴,只护缇婴。
即使身死,亦护缇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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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婴震惊地跪在蒲团前,仰望着面容枯白的少年师兄。
她喃喃自语:“你连你的魂魄都不放过……
“你为我开阵……”
她心中忍不住自问:值得吗?
她与师兄,情谊有深厚到这个地步吗?
师兄为什么要为她牺牲到这个地步?
“莫哭,”江雪禾伸手,轻轻揩去她眼角的湿润,他气力消散,声音也更弱,却依然温润非常,“你不是总是因为灵根资质差,气恼自己修行比不过别人吗?
“你不是总是受伤吗?
“灵根是一人独有的,我没办法剖了别人的灵根给你……即使我肯这样做,旁人的灵根因不是你自己的,无法与你配用,只是初初好用,后期一定会成你大道之上的心魔,让你修行停滞,无法再往上一步。
“你虽然没有说,但我知道你这般好强,又喜爱修行,其实很为此苦恼。我只好迂回一些,帮你疗好你所有的伤,且让你日后不会再受伤……
“我因为黥人咒的事,这一生陪你的时间,恐怕远远不足。我长期在外,总担心你受伤。此阵开后,我再不会有这种担心了。
“这个阵,也能让我知道你有没有遇到危险……我从自己的伤势观你安危,你若有难,我第一时间知道,也来得及去救你。如此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