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床头的药膏,年嬷嬷拿起来放到灯下看了看。她伸手摸向狼奴的肩膀,身上还穿着殿下那件旧衣裳呢,想必小福子没能让他脱下衣服换药。
感受到掌心下那纤瘦的身躯在轻轻抖颤着,年嬷嬷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还没睡呐?狼奴,乖乖脱衣裳让嬷嬷给你上药好不好?”
狼奴没动,但也没反应激烈地要拧年嬷嬷的手臂。
年嬷嬷耐心地同他讲道理:“殿下看你可怜,才把你捡回来的。你以前是狼,可从今往后在重华宫,你就是人,和我们一样的人。你同嬷嬷与红裳还不一样,你是男孩儿,不能总缠着殿下不放。殿下身边只能由宫婢伺候。你懂了没有?”
狼奴不想听这些,可他即便闭上眼,也阻止不了年嬷嬷絮叨的声音一下一下地钻进自己的耳蜗。
狼奴只听出来自己与殿下是不同的。不止因为他是奴,还因为他是男孩儿。这让狼奴困惑极了。他只知自己是狼,而殿下是待自己最好最好的人。
年嬷嬷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进去,一点一点把他这身衣裳解下来,拆开肩背上的绷带给他换药。
模模糊糊看到那些还没愈合或正在愈合的伤,年嬷嬷咂舌道:“狼奴啊,你怎么活得下来的!”
她拿药匙挖了药膏给他细细涂上。狼奴感受到后背变得一片清清凉凉后,咬住了小木偶的手臂,在她碰到极深的伤口时,忍不住发出闷闷的“呜”声。
年嬷嬷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心里已有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她知道姚美人近日已决定不再躲在重华宫,而想要为殿下挣一份恩宠了。那狼奴必不能像现在这样,天天紧缠着殿下不放。因为殿下是公主,这总归是不合规矩的,如今没人理会当然不要紧,可万一在将来成了人家对付他们的把柄怎么办?
年嬷嬷想过直接送狼奴去净身房,这绝对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但年嬷嬷是穷苦人家出身,最看不得这般大的孩子受苦。她一想到今天狼奴乖乖巧巧帮自己杀鸭子剔鱼鳞烧火做饭的样子,就不忍心极了。
好好的,为什么要给弄残了呢?
再者,殿下带他回来的初衷,就是不想他被关在笼子里受打受骂,最终撞死或者与野兽搏斗而死。如果送他去净身房,他很有可能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且这般屈辱苦痛,与让他直接死在上林苑有何区别?
他原先可是北地的狼啊。
小殿下也定不会同意送他过去的。
不如把他送去东厂。年嬷嬷看着自己身上这件阳生补子,想到对重华宫态度极为和善的东厂厂督钱锦。
东厂不是只有太监,里头不少贴刑官都是由锦衣卫担任。虽然听说锦衣卫指挥使辛恩素来不屑与阉党为伍,更不愿同钱锦结交,但毕竟有那么一层关系在。狼奴体质卓然,以后若能好好习武,进锦衣卫,那就能随意出入皇宫内外,绝没人敢说什么,更何况宫里还有钱公公呢?他多少能庇护着一点重华宫。
年嬷嬷想着想着,便同狼奴慢慢说了。
狼奴哪里听得懂这些,但听到钱公公三个字,他就觉得讨厌极了。殿下今天才说过要让钱公公把他关进笼子里的话。
他甚至觉得,比起自己,殿下好像更愿意跟那个钱公公亲近一点。怎么可以这样呢?钱公公不是好人……他是狼,狼的感知能力一向很灵敏。
年嬷嬷听到狼奴极不乐意时嗓子里发出的低呜声,忍不住笑了。她一边帮他缠上新的绷带,一边笑着问他:“奴奴以后想光明正大地跟着殿下吗?要是想,那就听嬷嬷的,以后找机会习武,练就一身本领,能守在殿下身边不让她受人欺负,殿下就能让你跟着她了。”
狼奴有些听得懂这段话里的意思了,他终于肯抱着小木偶转身面向年嬷嬷。
他眨眨眼睛,郑重地问她:“跟着殿下?”
“是呀,你要是能保护殿下,殿下去哪都会带上你。”
年嬷嬷把药罐子收拾好,正要帮他重新套好衣服,就见狼奴摇着头避开了她的手,自己笨拙地牵起袖子往手臂上套,不无骄傲道:“狼奴自己会穿!”
说到后半句,他声音又小下去了,垂颤着睫毛:“……殿下教奴的,奴会了。”
说完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教会他做饭,又半夜过来给他涂药的老嬷嬷。狼奴知道,年嬷嬷是和殿下一样好的人。
今天她打他的手,是为了维护殿下。一定是因为他说了不好的话,嬷嬷和殿下才会不高兴的。
狼奴拽拽年嬷嬷的袖子,压低声音困惑地问她:“嬷嬷,奴不可以和殿下一起睡觉?”
狼奴从没一下子说这样长的一句话过,年嬷嬷心里惊喜得很。他果然是极聪慧的孩子,能从狼群嘴里活下来,又能躲过猎人的捕杀,还斗赢了老虎,现在话也越说越利索了,若能真的好好习武,必定会有所成就。
殿下和美人身边将来能有人护着,年嬷嬷也能放心了。
她耐心地同狼奴解释道:“狼奴不能和殿下睡觉,谁都不可以,除了美人与她将来的驸马。狼奴这话大逆不道,说了不但对殿下不好,你自己还会被拉出去杀头的。杀头怕不怕?就是一刀从你脖子上切过去,比杀鸡还快呢!”
狼奴对年嬷嬷说的杀头,不但不害怕,还有些好奇。他歪着脑袋想半天,还是更想问问她前半句:“驸马,殿下的驸马?”
年嬷嬷便笑了,点点他眉心:“你还小,不懂别问。总而言之,这天底下所有男子里,只有驸马能与殿下同床共枕。狼奴今后也要帮殿下看着,要想办法为她寻一门好郎婿。千万不能让她落到像那两位长公主与大公主的境地去……”
这话说得远了,狼奴当然听不明白。年嬷嬷累一天,也没精力继续跟他说下去了,就让他安心躺下,等过两天她给钱公公送还衣服的时候,再看看能不能提送他去习武的事。当然,前提是得跟姚美人商量好。
狼奴还有一肚子的疑问。他原以为自己能像红裳那样会这个、会那个,殿下就能同自己亲近了,原来不能吗?只因为他是男孩儿?
什么叫男孩儿,什么叫女孩儿?
那驸马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为什么他能同殿下亲近?驸马到底是谁,就不能是他吗?
狼奴不想给殿下找驸马。他想自己做与殿下最亲近的小狼,不要别人。
但年嬷嬷困得不行了,且他大多数时候,说话还是太乱,根本表达不清楚意思,狼奴没办法再缠着她一口气将这些疑问全部解释清楚了。
年嬷嬷让他继续乖乖睡下,灭好灯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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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殿下,狼奴在看你呢。”
楚言枝有两天没去看狼奴了。
到用膳的时辰, 她也不去东殿了,要么陪着姚美人在碧霞阁用,要么让红裳端着去翠云馆吃。越到年根底下天越寒, 年嬷嬷她们也乐意她这么做,免得总出门受风吹。
狼奴也再没踏出过东殿。年嬷嬷说他还是整天抱着小木偶不放, 但会帮她生火做饭,歪着脑袋听他们几个说话, 然后跟着学。
听小福子说,他夜里睡觉的时候好像会轻轻发抖,不知是不是冷的。年嬷嬷给他放了汤婆子,还烧了炭盆, 但他始终保持蜷缩的姿势不动, 一听到动静就会睁圆眼睛盯向窗外的月亮,咬着小木偶“呜呜”地低叫。
楚言枝搅弄着年嬷嬷端给她的一碗红枣枸杞梨汤,喝两口就放下了, 撑腮听年嬷嬷同娘亲说话:“……冬至节假都过了,想必钱公公没那么忙了, 他还有件红袍在咱们这呢。要不明日奴婢给他送过去?只是要同他开口提狼奴的事,不带点什么,恐怕不太好。”
姚美人已听年嬷嬷说了关于送狼奴习武, 然后想办法让他进锦衣卫的想法,也认同这个法子。可这事说着简单,实际上钱公公与重华宫的交情并没有很深,要想他答应为着一个狼奴而向那位脾气不太好的锦衣卫指挥使摆笑脸, 恐怕要费上几番功夫。
况且他素来凭心情办事, 那天觉得枝枝好玩, 才看在枝枝的份上照顾重华宫几分, 拿来了他们本就应该领到的补子蟒衣。当然,只这几分照顾,也够重华宫享许多好处了。小福子早上还说,他这几日去御膳房等处采买的时候,那些人一瞧见他身上崭新的补子衣,就要问东问西的,给的份例都比以往厚实了。
姚美人用手炉暖了暖手,继续拿起绣绷,不紧不慢地绣着什么,她沉吟片刻,问正趴在炕几上发呆的楚言枝:“枝枝觉得,送钱公公什么礼物好?”
年嬷嬷停下帮她理针线的手,也看向楚言枝。楚言枝不解道:“枝枝没有好东西可以送给他啊,除了皇奶奶给的……但是枝枝哪一样都舍不得送给他。”
那天从慈宁宫回来,如净嬷嬷给她抬了一整个箱笼的东西。里面并不都是什么贵重至极的宝物,毕竟荀太后一心向佛,除了常抄的几卷传世佛经孤本、常拜的几座沉香木菩萨像和从前惯不离手的黑檀佛珠,平素吃穿住行皆按定例,每逢节假、寿诞所收礼品也皆交由十二监归整,并不存放于慈宁宫内。
那只箱笼里,有千年人参和天山雪莲各两株,姚美人让年嬷嬷挑了,分别给江贵人、施婕妤和莫美人送过去,她们还不太肯收。余下人参一株,年嬷嬷主张留下来给姚美人自己补身子,楚言枝也极力认同,便不好再给钱锦送去。除开这些药材,便是给楚言枝玩的一串和田玉质九连环、一个大红酸枝木孔明锁和一个鲁班球,还有一个掐丝珐琅婴戏莲蓬的十二角八宝果盒子,专门用来摆在桌上给楚言枝装点心干果的,别说楚言枝舍不得,其实本就都不适合送给钱锦。
姚美人却笑问:“那枝枝舍得送给他什么?”
楚言枝捏捏汤匙,又纠结又不好意思,试探地问:“糖行不行?”
年嬷嬷不准她多吃糖,那些糖就只能放在盒子里挠她的心。楚言枝无所谓舍得不舍得的。但她也知道,只拿几盒糖作为还人家送阖宫上下新衣服、给狼奴开笼子的恩情,太拿不出手了,便跟着补了句:“还有那袋金裸子,给他一半。”
姚美人点头:“好。红裳,按殿下说的去给钱公公备礼。嬷嬷,一会儿烦你陪枝枝去一趟司礼监值房将那套红袍还给他。”
楚言枝手一松,汤匙柄碰到白瓷碗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声。
“我也去?”
“是呀,钱公公上次是为枝枝送的衣服,这次该是枝枝还礼。狼奴的事……也唯有你最适合同他开口。”
“因为我是小孩子?”楚言枝隐约明白了什么。
姚美人笑着默认了。
红裳去翠云馆收拾东西,年嬷嬷放下针线筐,欢欢喜喜地端起楚言枝未喝完的梨汤喂她,喂完了再拉她起来披衣裳。
楚言枝被年嬷嬷催着喝完梨汤,边套袖子边嚼着红枣问姚美人:“狼奴也去吗?”
姚美人挑针线的手一顿,问年嬷嬷:“他如今话说得怎么样了?”
“已经能说大半的话了!搁谁能相信,他之前只是个会一个劲儿呜呜叫的小狼呢?还是老婆子我会带孩子。”年嬷嬷喜滋滋的,过会儿又皱了眉,“但规矩还没怎么学会,这恐怕得小殿下来教。”
譬如他只肯对楚言枝和美人下跪,若出了重华宫,冲撞到别宫贵人可怎么好?
楚言枝想到狼奴那天晚上临走时候望向自己的眼神,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别扭。她当时气他不识规矩,乱说话轻辱了自己。可年嬷嬷的话提醒了她,他几天前还是个被关在笼子里的狼呢。狼哪里会懂什么规矩。
而且说起这些规矩,其实楚言枝自己也不甚明白男女之别到底别在何处。以她的理解,无非是男子要穿男子的衣服,女子要穿女子的衣服。她的那些皇兄皇弟们,到八岁就可以进文华殿读书认字,将来封王出宫建府,而她与皇姐皇妹们只能留在各自的宫里学女红,认字就只需要认得两本叫女什么的书上的字就可以了。她们成不了王,更不可能做皇帝,一辈子都是公主。凭什么呢?
楚言枝也不太明白太监和男孩儿的区别在哪。她小时候就追问过,大人们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她跑去问小福子,小福子通红着脸说不出话,她再一问,他就开始掉眼泪了。楚言枝便没有问过了。
年嬷嬷为她穿好衣服,整理好头发,红裳端着装红袍的木箱子和果盒过来了。楚言枝领着她们一起出门。
走出中殿,她往东殿的方向望了一眼。廊道上被扫洒得很干净,树上的叶子早掉光了,近日也没有雨雪覆盖,白日不会点灯,显得此处空空荡荡的。
“我想去厨房那拿点心吃。”楚言枝脚步一停,转步往东殿走。
年嬷嬷与红裳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楚言枝走到庑廊下,就见狼奴正面对墙站着,身上还穿着那天她给他套上的补子衣,下身穿着不知从哪弄的收腰棉裤,脚下穿一双破洞的旧皂靴。此刻再看到他穿着自己的衣服,楚言枝有点难为情。
她仗着他不懂什么男孩女孩的事就给他穿了这件衣服,却又因为他一句话就怪罪他不懂男女的规矩……楚言枝的脚步慢下来,有点后悔过来拿点心吃了。她别过视线,靠柱子停下,只盯向厨房的门,对红裳道:“我要吃豆包,半个就够了。”
红裳去了,年嬷嬷拍拍她的肩膀:“殿下,狼奴在看你呢。”
楚言枝却往柱子后面躲了躲,低头玩脖子上的黑珠子:“他看我干什么。”
年嬷嬷笑笑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扭头往前面望:“……红裳怎么还不回来。”
狼奴的身影再度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了,他抱着小木偶,远远站着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楚言枝便正过身子,垂眸问他:“你看我干什么?”
狼奴睫毛一颤,不知所措地眨动眼睛,揉捏着小木偶。他不敢问,但片刻后,还是轻声问了:“殿下,不是来看奴的吗?”
楚言枝的手指抠弄着柱子上斑驳的旧漆:“当然不是,我是来拿豆包吃的。”
狼奴唇角的弧度一下子平了许多,他不再揉捏小木偶的木头脑袋,偏过脸挡住楚言枝投来的视线,不说话了。
红裳把豆包拿过来了,却不是半个,而是个完完整整的兔儿豆包。
楚言枝看着盘子里卧着睡觉的兔子豆包,责怪她:“红裳,你拿多了,我吃不下这么多。”
“呀,奴婢一时疏忽,忘记殿下方才的交代了。”红裳懊悔不已,“那奴婢再去拿刀切一切?”
“算了,等再拿回来就凉了。”楚言枝拈起小豆包,掰成两瓣,举到她面前问,“这一半你吃不好不好?”
红裳摇头:“奴婢早上吃了三只窝窝头呢。”
楚言枝举向年嬷嬷,年嬷嬷也摇头:“美人吃不下的早膳都进了奴婢肚子,奴婢现在也吃不下一点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