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回房间后, 瓦兰还一直纠结于花园里的人竟然是圣剑伊格纳茨。
结果当晚的家族晚宴上他们就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瓦兰当然认不出来, 但是罗伊的脸抽了抽他还是看清了的。
他拍了罗伊的肩膀想问他怎么了。
罗伊在桌面之下伸出手, 在他的掌心写下了“那个男人”。
瓦兰起初还很糊涂, 几秒后他突然会了过来,然后一把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叫出来。
我的盖亚啊!
这家伙可是列奥波德大公,那个与瓦兰母亲相看两厌的舅舅。
当然也是瓦兰如今要投靠的大-腿。
完蛋了。瓦兰在内心疯狂刷屏。
他要是知道我看见了会不会比赫柏王后更想要杀了我?!
还有……这件事情公爵夫人究竟知不知情……
瓦兰忍不住去观察公爵夫人与大公之间的交流。
瓦兰和罗伊是客人, 坐在案桌左边。
尼尔和伊芙琳则在他们对面。
两个小家伙已经能自主进食了, 但是更小一点的伊芙琳身后还站着一个嬷嬷, 准备随时帮忙。
坐在上首的就是身为主人的这对夫妻。
公爵夫人还与半个月前一样, 红发张扬,却气质温柔。
脸上笑意不断, 眼角余光随时注意着大公的动向, 整个人看起来还像是热恋中一样甜蜜。
大公本人是个有胡茬的金发大帅哥。
气质风格与瓦兰的奥兹叔父同类,只是看起来更冷硬一些, 或许是个作风强势的。
对公爵夫人连续的媚眼几乎视而不见, 非常冷淡地专注于自己的晚餐。
越看越觉得这段婚姻要遭。
公爵夫人看起来像是不知情, 列奥波德大公则是面子上都没有任何修饰了。
瓦兰突然为自己未来在这座城堡里的生活担心起来:舅父要是婚变, 不会牵连到他这只小透明吧……
自那天晚餐结束之后,列奥波德大公和之前的公爵夫人一样, 再没与瓦兰见过面,从这里也可见这家人对他的冷淡。
不过没关系, 只要还没到嫌弃的地步就先厚着脸皮住下来吧, 现在更重要的是, 罗伊终于要离开了。
瓦兰带着点不舍地说:“如果可以,我自然是希望你能留下来的。”
罗伊说:“现在的你更需要的是列奥波德大公的庇护。”
瓦兰问:“你没想过邀请我和你一起走?”
罗伊的嘴角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他说:“明知你不会如此,又何必再问。再者,你还小,一辈子那么长,还是先好好想想怎么过,不一定要死磕在修行上的。”
“你也不大啊……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不会走下去,”瓦兰反问。
罗伊没有做出回答,眼神里升起某种瓦兰难以理解的慈爱来。
他伸出手在瓦兰额头轻点:“好好保护自己,还有,我走了!”
瓦兰愣住了,甚至还没来得及深想这种态度背后的含义,罗伊已经利落地翻身上马,最后留给他一个坦然从容上路的背影。
……
瓦兰原以为除了在小镇邮箱当中说说话——罗伊才离开那么点儿远,他也不好意思骚扰人家——他们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谁知这个机会来的这样快。
先前瓦兰只知道他母亲伊莎贝拉为人处世很遭人诟病,与同父同母所出的亲弟弟都相看两厌,出嫁之后更是不怎么来往,因此对于舅父的冷淡态度并不以为奇。
哪想得到,作为外人的罗伊刚离开没两天,这个冷漠寡言的舅舅就以邻国赏金犯的名头将他关押进了地牢里。
这真的是——
讨厌他讨厌到尘埃里的赫柏王后都暂时没能达成的成就。
当然转接手续顺利的话,赫柏王后很快就能做到了。
也不知道罗伊走到哪里了,等到了学院,说不定还能碰上先一步到达的诺曼……
瓦兰坐在寂静的黑暗中出神地想。
他在多伊堡的房间里才不过住了多少日子,却在这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待了一旬日升月落。
当然他在这深深的地下是看不见什么自然光的。
每天有个老瞎子下来送一个干而硬的黑面包,以及半碗清水,保证他不至于在与克里斯曼的使臣交接之前就饿死了。
瞎子嘛,连火把都不需要的。
瓦兰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委屈?
他有什么好委屈的。
列奥波德大公说起来和他有血缘关系,却是十来年没见过面的,住得还非常遥远的陌生人一个,还不如夏宫的赫柏王后对他的感情深刻。
这也是瓦兰想不通的地方。
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还沾亲带故的,至于把他这么个无权无势的家伙推上断头台吗?
他不过是来投个亲。
过个几年风声消退了,他自然不会再继续留在人家的城堡里碍眼。
再说了,他也不缺钱,一点生活费的话他还是给得起的。
然而直到现在也没有半句话。
那位忙碌的列奥波德大公至今没能来看他第二眼,一开始抱着他哭得多么伤心的公爵夫人,也没露过面。
瓦兰还就偏偏拧上了。
憋着一口气,既没有通过邮箱向不知道在哪儿的罗伊求助,也没有半分要自救的迹象。
反正饿不死,到哪天真要砍他脑袋再说吧。
瓦兰近乎自暴自弃,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里一心打坐。
黑寂空旷的石阶上,突然传来鞋跟敲击的咔嗒声,且渐行渐近。
今天不是老瞎子啊,也不知道是谁还有心来看他这个倒霉蛋……瓦兰无所谓地想。
黑暗中一盏悬空的烛火摇曳而来。
老瞎子可穿不起皮靴,也用不着蜡烛。
烛光微弱,对于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来说,却是再明显不过的刺激。
瓦兰皱着眉头睁开眼,视野的明暗适应很是迟钝。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机械而呆滞地,仰望着那盏烛火一直走到面前。
啊——是罗伊啊。
明明只是黑暗中的微弱烛光,瓦兰却感觉像孤身立于花园的一株夜幽兰,一片溟泠月光放肆挥洒于他身上。
柔柔的,又霸道得令他头晕目眩。
进到面前的罗伊一手握着烛台,他躬下身,白蜡的烛光明明灭灭打在瓦兰多日不见光的苍白面孔上。
瓦兰的眼睛正正好对上罗伊的,原本空洞的目光突然迸射出动人心神的光彩来。
罗伊不可避免地为这种神采失神片刻。
收束心神后,他说:“瓦兰,我来带——”
不妨下一刻被一把抱住,紧紧的。
怔愣数息,瓦兰却没有一点放开的意思。
罗伊敞开怀抱不知所措,渐渐尝试着回抱他,手掌轻抚瓦兰背心。
环绕脖颈的两臂收得更紧了。
“没事了…没事了,”罗伊将声音放得很轻柔。
“我会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他不知道,他天生吐字带有气音,音色又不算浑厚,初听显得羸弱。
在从克里斯曼出海的商船上,瓦兰还曾以为是青春期变声导致的沙哑。
然而现如今两人都快十七了,罗伊说话的声音仍是这样,不够清冽,还带着点糯。
在此刻瓦兰的耳朵里,真是不能更可爱。
回味了一下这种关心的余韵,瓦兰才回以闷闷的“嗯”声,从罗伊的肩颈直达耳内。
如果他抬头看,一定会为罗伊此时绽放的笑容目眩神迷。
毕竟他是个很看脸的人。
走在阴暗的地下水道内,瓦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罗伊仍旧端着烛台照明,另一手却紧紧抓着瓦兰,在前面带路。
闻言回头答道:“那我也有个问题要先问你,出了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瓦兰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说。
罗伊却直接给出了答案:“可见是脾气又上来了。”
瓦兰没想到他将自己的拧巴看的这样透彻,脸上泛起一抹羞红。
顿时不管不顾堵他道:“反正死不了!真要把我送上断头台,总有脱身的办法。”
罗伊回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在眼看着能够透下苍白光线的下一个路口前,横着拐进了另一条水道。
瓦兰不知道这些水道是如何分布的,只能闷头跟着罗伊的步伐往前走。
迷迷糊糊跟着上上下下,又七拐八绕穿行了好几条不同的水道,才在一处铁槛前停下。
“来这里干什么?”瓦兰问。
“收点利息。”
罗伊嘴角挂着冷笑,却不是冲着他的。
并指运起灵力,瓦兰敏锐地感觉似乎有一道光附着其上,随后铁槛的锁头应声断裂。
这才分别几日,罗伊竟然已经突破练气三层了,瓦兰突然心虚于自己的懈怠。
他想:罗伊之前的进境不会是被我拖累了吧……
这时候蜡烛已经烧尽,噗的一声陡然灭了。
视线重又回归黑暗。
幸好瓦兰这段时间零零散散打坐,倒没怎么乱用体内稀薄的灵力,现在就能够用在眼睛上了。
然而刚刚恢复目力,瓦兰差点被眼前正对着他的两个空洞给吓蒙了。
等看清不过是死了早八百年的巨龙头骨,他才缓过了脆弱的小心脏。
瓦兰有点怂,他不着痕迹地向罗伊身后躲了躲,然后说:“这里怎么有这么多……还一点灵气都感受不到。”
刚刚瓦兰的表现罗伊全部看在眼里,但是看破不说破。
忍着嘴角的笑意解释道:“这里的空气与外界联通,不像海岛上几乎是完全封闭的,灵气消散的就会快些。”
“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