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上只剩了舒院长、傅院长之后, 小孟的态度不再是那般微微扬着下巴、一幅上面下来检查工作的、假装谦虚里藏着的傲娇模样。他脸上的表情,现在已经带有下级面对上级领导的谦卑成分出现了。
傅院长与舒院长搭档多年, 他在舒院长说出——欢迎小孟随时来医务处, 给缺帮手秦处长帮忙时,立即就明白了舒院长心中所想,也明白了舒院长想把小孟弄来省院医务处的目的。
现任的医务处处长秦国庆,与费院长的羁绊太深了。若是费院长二线以后、他上不去,给大家玩个破罐子破摔的话……
所以医务处那儿,不得不有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来接手。
小孟不是最合适的,但是他去了医务处,无形中是在提醒秦国庆, 不好好干活,能接替他的人,已经在后面排上队了。
而这么做的原因,就是因为缺人手。
唉!缺人手啊。
从老董退休以后, 医务处一直就未物色到合适的人去接手。下面的小卢太年轻。之后分来的医院管理专业的大专生, 想他们顶人用, 起码要历练十年以后的。
招徕小孟来省院?傅院长看看酒桌上只剩自己和舒院长了,心说该自己出头了。因为舒院长已经在前面表过态度,如果小孟不提起那茬,舒院长是绝对不会再提起要他来省院医务处的话。
于是傅院长就开口道:“孟科长啊,我们省院的医务处, 正好缺个人。实话跟你说吧, 缺个给秦处长当助手的人。我们省院的医务处现在还有一个副科长, 77年考上省城医学院医疗管理专业的,年龄大概是三十三、四岁。剩下就是二十多岁的小年轻了。你想不想来啊?从省厅下来,提个半级也很正常的。”
这对小孟来说,这是他孜孜以求、求而不得的机会。他立即回答到:“我想。但工作有什么要求呢?”
傅院长打了一个哈哈说:“医务处嘛,自然是要配合临床工作了。确切地说,要跟上负责临床医疗工作的陈院长,保证临床工作不受干扰,保证临床工作能顺利进行。”
小孟看看傅院长,又看看舒院长,他尚不敢确定自己所想,就试探着问道:“能具体一点儿吗?”
傅院长失笑,道:“直接来说,能扛得住压力,别因为什么‘社会影响’就卖了临床大夫向上讨好。”
小孟就是一愣。他呐呐道:“不顾及社会影响?抗得住压力?”
这与自己的认知不同啊。
傅院长循循善诱地给小孟讲课:“不是不顾及社会压力。而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像那个麻醉意外,我们错了、我们理亏,你看我们是不是在事发后的一个小时内,就积极安抚好死者家属的情绪了?而且还在当天上午就处理了当事人,做出将其离岗培训的决定,并立即执行了?”
小孟直点头——事实是这样的。
傅院长待他给出自己需要的反应后,继续说道:“但是肝癌这件事儿,为什么从开始医院领导就没管呢?因为这是一例临床治疗上的正常死亡。临床大夫不存在任何过错。我们省院领导要是认孬了,等于给在住院的患者一个信号,死人了,就可以要医院赔偿!”
小孟出于要到省院医务处的想法,随着傅院长的话,频频点头称是。
“他们怎么闹,怎么想以‘社会影响’迫使得我们让步,我们都不可能让。因为我们让步了、妥协了、接受这无理取闹了,那是自寻死路、自掘坟墓呢。一个坏的榜样竖起来,后面有样学样,我们就没法正常工作了。
我说这么一句不好听的实话,省院哪个月不死人,甚至说平均下来,一年不止死52个人。要是死者的家属都要求安排两个工作岗位,省院的后勤不用一年就超编了。你理解吗?”
“你这么一说,我就理解了。”小孟嘴里答应,但在心里说那能各个死者家属都要求安排工作啊。
傅院长翘起大拇指赞道:“果然是在上面见过世面的。能明白我们下面具体做事的难处。我跟你说我们省医院和你们省厅吃‘皇粮’的不同,现在发工资是60%的财政拨款,剩下的都是自筹。
像咱们医院的大夫护士,工资是事业单位的定级。比如90年毕业的本科生,他们的工资现在是77块钱,剩下的所有补贴都算上,工资条上是129元。还比不上85年就上班当工人领的工资高,而且工厂工人是有奖金的。”
小孟被傅院长绕得有点儿懵,省院的奖金也不低啊。他因为不明白傅院长说这番话的意思,便也给不出恰当的反应。
但傅院长不指责他没跟上自己的思路,反而把结论递到他跟前。“所以啊,我们省院用人是精兵简政的方针。即使是后勤的工作人员,那也是一个坑里一个萝卜的,容不得闲人、也容不得不需要的人来省院。
“我理解了,傅院长,你是说省院没编制了,是吧?”
“是啊是啊。不仅是没编制,主要是上面给了编制也不给全额拨款。所以,后勤的人,最好能一个人干一个半人的活。因为他们的工作是不直接创造利润的。嘿嘿!”傅院长说着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后勤我们照样给平均奖,足额100%地发工资。这里的压力啊!唉!等你来了省院,你就明白了。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两栋大楼的贷款还没还完啊。哪有什么闲钱去顾及更多的虚名头!”
“可是,可是□□那边……”小孟呐呐。
“□□的那些人,把材料转给你们,我们医院这几个班子成员也都理解。但是我们是真的不能、不敢开这个口子啊。
因为除了要补足那40%的工资差额,还要给医护人员发奖金、发误餐费、发加班费。像今晚这个十几台手术一起开始做,明天外科大夫们还要正常上班的事儿,咱们省院遇到过不少次了。月底,该给大夫护士的补助,一分不能少。毕竟不能影响了他们的积极性,还指着他们赚钱还贷款的。你明白吗?”
小孟这回是终于明白了。感情省院这几个院长,这次态度一致地和省厅顶牛,是被钱逼得啊。
“所以,”舒院长及时插话总结道:“小孟,这次省院能不能顺利过关,就要靠你的努力了。”
小孟呆滞了一下,没有理解舒院长的话。
舒院长心底哂笑,就这样还敢肖想医务处处长的位置?好好给秦处长打十年下手、开窍了再说吧。
傅院长见小孟还没有跟上,就只好赤膊上阵了。“小孟啊,你回去要交报告的吧?就是你们下来调查的结果。该怎么写报告你心里要有数。那个林冲落草还得交个投名状呢。不过咱们是国家的单位,不存在个人利益,你说是不是?”
他说话的那神情,像足了蛊惑、无知贪婪之人参加非法集资打前站的。
*
陈文强他们这些人走了,手术间里,向主任用止血钳子敲敲骨科住院总小王的手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咱们把这个手术做好、术后你把这只脚看活了,以后晋副高也有资本。”
王大夫神色一凛,赧然片刻说:“主任,我知道是你点我参加这手术的。我就是,就是” 他吭哧瘪肚半天,也没就是出个什么来。
向主任揶揄他道:“就是你比小李早毕业好几年,一个校门出来的、现在远远不如人家,不好意思了是不是?”
“也不完全是。”王大夫脸上混合了羡慕、自愧等复杂情绪。“唉。我是说那个鼓动李敏去考医大神经外科的研究生,还能挑导师,我吃惊的是这个。那是个什么人啊?”
“能让干诊赵主任陪着,怎么也得是省厅下来的、处级以上的领导。不过看陈院长并不怎么鸟他,估计跟陈院长是一个专业且技术水平有限、从临床改过去的人了。”向主任满不在乎地评了一句。
他这一句话说中了老吴的全部。若是陈文强在场,肯定得佩服他的眼光毒辣了。
隔了一会儿,小王又问向主任:“主任,陈院长能招研究生了?没听说啊。”
“听说了你去考?你是文化课考得过李敏、还是基本操作比她强?”向主任没好声气。
“我不是那意思。我在骨科六年了,我干嘛要去神经外科从头学起啊。我是说陈院长可以找研究生这事儿,怎么全院没一点儿风声出来呢。”
向主任撒气般地回他一句:“刚才陈院长不是说了,不然他挂教学医院的牌子干什么,他又不是闲得没事儿干的。没有任何好处的事儿,他陈文强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干!你动脑子想想好不好。”
然后向主任再就闭口不说了。他深知自己要是敢信口雌黄、没有下限地背后说陈文强,没准会惹恼他。那陈文强可不是几年前那个刚被撸下来的陈文强了。
手术沉闷地往下进行,剩下的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难度了,但是能不能接活这只脚,向主任还是不敢掉以轻心的。
*
许主任终于完成了他的那台手术,拖着疲惫的双腿进来了。他进了手术间,有气无力地问:“老向,你们这台怎么样了?”
“快了。再有20分钟就可以了。”
“输了多少血了?”
“1200。”麻醉师回答。
“还有多少?”
“800。”
许主任点点头:“单一个脾背膜下破裂也够了。不要再有别的了。”
麻醉大夫接话道:“应该不会有别的了。这么久这患者的生命体征,一直都很平稳。若是有肝脏和肠管的损伤,早不是这样了。”
许主任抓过麻醉大夫的记录看,看完以后,他对跟进来的普外科住院总小陈说:“一会儿你带覃璋和实习生上这个剖腹探查。”
“好。”小陈很高兴地答应了。
然后他去靠墙的那摞脚踏凳那儿坐着休息。一站六个小时,换谁都腿部僵直。但愿接下来的剖腹探查,最好只做个缝合就可以,不用做脾摘除,也没有其它事儿。
*
这时候的手术室,除了他们这个手术间,其余从傍晚就灯火通明的那些手术间,大大小小的无影灯都陆续熄灭了,紫外线灯接连打开,用消毒水拖过的地面,散发着淡淡的味道。各手术室间已经进入全面消毒的状态了。
护士长挎着一个木头篮子,里面装着才从保温箱里取出来的培养皿。她叫了两个实习生跟着自己帮忙。按照手术间的消毒顺序,开始在每个房间的规定位置放培养皿。这事检查消毒后的手术间,各种细菌菌落是不是合乎无菌要求。
是手术室每天的必备工作之一。
她们要按照消毒的顺序放培养皿。一会儿是14号手术间,在下一个可能是8号手术间。她们三人来回在手术室的走廊里穿梭。
“你俩在门口等我。篮子你给我拿住了。”护士长进去放东西。出来以后她在实习护士的本子上做记录。然后再去下一个手术间。
经过洗手池,护士长还不忘大声吆喝着提醒一句:“姑奶奶们,你们洗干净了啊。”
嘻嘻哈哈的年轻姑娘笑着回答她:“护士长放心,肯定给你洗干净。”
曾经外科大夫挤作一团的洗手池,现在是护士们挤作一排了。她们带着手套,一人两盆,就着春夜里冰手的凉水,在洗涮手术器械。干净的标准要求是不能残留任何血迹等污迹。不然经过消毒,污迹会凝固在止血钳子的齿痕等处,那会直接导致器械废掉。
洗好的器械要擦干净,打好包,包袱皮上会有护士的名字。等再使用的时候,一旦被外科大夫发现器械上有残余物,那东西肯定会被丢弃到台下的。然后洗刷这包器械的护士,哼哼,就要被扣奖金了。
别看手术室护士的奖金高,可容易吗?哪怕是凌晨做完的手术,麻醉大夫走了、外科大夫也走了,人家都找地方睡觉了,但手术室的护士也要把器械洗好、打包了,才能去休息。
这是必须完成的工作。
一排小姑娘说说笑笑,说的基本是刚才手术台上发生的事情。但不停有人在问:“化验室出结果没有?有人在电话那儿守着没?”
一会儿,一个小护士奔过来,她喊道:“13号手术间的患者,叫张志国的,乙肝大三阳。别的人没事儿。”
一个护士立即叫起来:“在我这儿呐。赶紧给我配过氧乙酸啊。啊、啊、啊。”
“你啊啊什么,小心半夜招鬼。你们那台有人破了手套吗?”
“没有。”
“那你鬼叫什么!”
“赶紧把你刷好的东西搬走,别污染了我们的。”
“你换到最后去。”
前一排后一排的小护士们齐齐开口,都娇叱那个在13号手术间上台的护士。在13号手术间上台的器械护士,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她立即接受了自己被歧视的待遇。
已经刷好的器械,有和她同一间的巡台护士连盆抱走了,抱去专门的地方用过氧乙酸浸泡两小时,以保证100%地杀灭乙肝病毒。她则端着剩下的没刷好的器械,去了这一排洗手池的最后一个位置。
护士长放好培养皿回来,听说有一个乙肝大三阳,立即就问涮器械的护士们:“谁跟的这台手术?手套坏了没有?”
在洗手池尾的护士大声回答:“护士长,我上台的。我们那间没有在台上坏手套的。摘下来的手套也都按规定放在门口的纸箱里。”
护士长按着胸口,夸张地说:“急诊手术就怕有乙肝的。我得赶紧把那几双手套处理了。你手上这个别乱丢啊。”
“嗯,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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