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天明时分,日光一现,外面跪了一晚上的人该是听见里面有动静,司命本来就缺根弦,当下在外面高声道:“君上,司命求见。”
过了良久,胜楚衣才从里面出来,长发尚未梳起,只是随意地垂着,赤着双脚,穿着简洁的白袍,如同谪仙临凡。
“审了一夜?”
“回君上,子时左右,就已经见分晓了。”合着他把事情搞定后,就一直在门外等着呢。
胜楚衣略微有些尴尬地咳了一下,“结果如何?”
“都跪在花厅,听候处置。”
“那就去看看吧。”
花厅那头,婉贵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与君上相见这件事,她几乎盼着见他盼了有一生那么长,如今却是这样的一番模样。
他从九曲回廊那头走来,尚未束冠,那长长的黑发就与轻薄如羽的衣袍,在飞瀑撩动下的晨风中轻舞,如同从神仙梦境中走出来一般。
她跪在花厅冰凉的石砖上,竟然就看得有些痴了。
“是你授意御厨房为莲后备了青藤瓜?”胜楚衣走进花厅,扫视了一圈跪在地上的一群人。
婉贵人梦醒过来,膝行到胜楚衣的脚边,泪眼朦胧地仰望他,“君上!君上饶命,臣妾,臣妾无知,只是听说青藤瓜气味清新,最为解腻,想着莲后孕中艰辛,口中必是寡淡无味,所以才自作主张,命人备了青藤瓜,想替莲后开胃去火,也算是尽一份臣妾的心意。”
“好一份心意,本君替莲后谢了,司命,将她从天澈宫扔下去,生死有命。”
“是。”司命领命,伸手就要拎人。
婉贵人哪里想到他会像扔一只死猫烂狗一样,随便就把自己从这么高的山崖上扔下去,疯了一样抓住胜楚衣的衣袍,“君上饶命!君上,臣妾知道错了,臣妾只是爱您心切,不甘心莲后独宠,臣妾所求不多,只想有机会见您一面,看您一眼啊!臣妾对君上的心意,不比莲后少半分!”
司命向来手狠,哪里容的她撒泼耍痴,将人从胜楚衣衣袍上扯下来,便拖到飞瀑上的一条汉白玉栈道上,抬手便要仍。
“慢着。”胜楚衣忽然神色缓和了许多,喝止了他。
婉贵人立刻仿佛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君上!君上您饶了我了?谢君上不杀之恩!臣妾今后一定好好服侍您和莲后陛下!”
胜楚衣嫌弃转身,“将她留给阿莲处置,其余人等,交悯生从严处理。”
他说完,便身披崖上金色的晨光,入了寝殿。
婉贵人跪在地上,眼珠子滴溜溜转,既然可以此时不死,那么就有一线生机!
……
胜楚衣是早朝回来后,又在御书房忙到了晌午,茉叶才来报,说娘娘醒了。
他撇下书房里正侃侃而谈的悯生几人,就直接去了后面。
他人还没露面,就听见里面哼哼唧唧骂人,“胜楚衣,你就是一畜生!”
胜楚衣也是无奈,当做没听见。
“阿莲,昨日腹痛,真的没事?”
萧怜刚浣洗打扮好,对着镜子反复研究自己的肚子,心疼那又软又细的腰就这么没了,“我要是不说肚子疼,你能那么快,飞一样的回来陪我吃饭?”
胜楚衣立在她身后,从镜中看她千百种矫情的模样,不觉淡淡笑,“这次你识得青藤瓜,才得以侥幸,此后只怕防不胜防。”
萧怜就反手抓了他的手,拢在腰间,你天一亮就装矜持,明明站在身后怀中空荡荡,却也不肯主动抱我,你不抱,我自己动手!
“那你说怎么办?大笔一挥,遣散八千后宫,必定将朝野上下、周边附庸全部得罪个遍,我也不想你刚刚还朝就因为我闹得乱哄哄。”
“阿莲,你能明白我,这真好。”胜楚衣的手就乖乖放在她的小腹上,将下颌轻轻抵在她肩头,“杀伐,可以打下一个皇朝,却守不住一片江山。这宫中的每一个女人,都是有来路的,当初进宫,也都是附了利益的交换。我只带了四个孩子,不费一兵一卒,便占了整个东陆,又七年不在朝中,悯生他们三人打理内外,撑下这一片江山,着实不易。”
萧怜望着镜中,小手抚上他的脸,“胜楚衣,我明白的。”
胜楚衣的脸颊轻轻在她的脸颊上摩挲,“你刚来东煌,全无根基,若是骤然间树敌无数,对你没有半点好处,我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回护不来。但是,阿莲,你只需知道,我心中眼中怀中永远都只有你一人便是,可好?”
萧怜笑道:“我就问你,你还舍得把我遣送回圣朝,扔上那个神坛,与我东西两立,永不相见吗?”
她从镜中,看见胜楚衣在她肩头浅浅凝视她,良久,才一字一句,“舍不得。”
心意相通,便胜过千言万语。
良久宁静之后。
“阿莲。”
“嗯?”
“送你个惊喜。”
萧怜就扑哧一声笑了,她现在每天都笑,好多好多的笑,各种各种的笑,都是发自肺腑的开心地笑,因他而笑。
“胜楚衣,你假装端庄了这么久,终于又学会腻歪了?”
胜楚衣眼光之中划过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那么,阿莲,你喜欢哪个我?过去的?还是现在的?”
萧怜在他怀中转身,将他抱了,“我只要我的胜楚衣,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喜欢的都是你。”
“那如果有一日,我变得不再是我呢?”
萧怜狠狠地捏他白玉一般的脸,“那我就将你变回来!快说,我的惊喜呢?”
“在外面,这会儿,该到了。”
等到萧怜来到外面,当下眼圈就红了!
“叩见殿下!”
三十个少年,身穿她许久未见的红衣,胸口绣着一只婴儿手掌大小的白色花瓣,整整齐齐地跪在她面前。
“你们!你们哪里来的!”
悯生笑吟吟道:“娘娘,他们是君上回东煌的途中,在海上捡来的,如今物归原主。”
领头的花郎将头咕咚一磕,“回殿下,我等在海上被神机舰队追入无尽海,侥幸得主君的舰队相救,不但收容我们,替我们还击了回去,还请东煌第一高手日日教导我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新为殿下效命!”
“主君……?”
那个花郎兴高采烈,“是啊,太华陛下是主人的夫君,所以咱们都不称君上,而唤主君。”
萧怜挑了眼皮,悄咪咪看看一旁的胜楚衣,你还真是变着法贪我便宜。
胜楚衣走到那孩子面前,“他们是你的人,无需按东煌的仪制唤我。”
他手指在那男孩胸口的雪白花瓣上轻点,“你这徽记是什么?”
这些孩子到了东煌,就开始在胸前缀了这一朵花瓣以区别身份,他问过他们,都只说是云极太子的徽记,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萧怜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手指头绞在一起,仰面望天,“啊,最开始训练这些孩子,也没旁的用处,就是满世界替我找某个人,所以这徽记,我就随便用了这个。”
胜楚衣言语甚轻,含着浅笑,“木兰花瓣?”
“以后他们就你的亲兵,直接听命于你便是。如此,我也放心许多。”
……
“都退下,本君有要是与莲后商议!”
胜楚衣在她耳畔恶狠狠道:“你竟然用木兰花瓣做自己的徽记?萧怜,你早就注定是我的!你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我的!你这一辈子都是我的!你生生世世都是我的!”
“停停停,小鱼!当心我的小鱼!胜楚衣!冷静!我错了,我再也不撩你了!”
提起孩子,胜楚衣才渐渐冷静了下来,死死将萧怜抵在柱子上,慢慢平复心情,“你给我等着!”
萧怜惊魂未定,却又忍不住想笑,可一看到他那狼一样的眼神,就又立刻强行收敛了起来。
——
天澈宫下面的半山腰,有一处观景台,从这里望下去,整个大盛宫不但尽收眼底,而且看得尤为清楚。
萧怜如今穿着女子的宫装,梳着飞天髻,发间缀着步摇流苏,双手护在小腹上,立在观景台上,俯视下方。
她没了当初云极太子的凌厉锋芒,没了杀生链,没了血金钉,不着男装,穿了绣鞋,还有一个已经现了轮廓的肚子。
可敛尽在胜楚衣面前小女儿家的娇憨之后,整个人只需立在原地,就足以统摄周遭的一切。
一个红衣少年来到她后面,静静地立着,也不出声,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有种仰慕的光。
萧怜回头,“朗清来了?看什么呢?”
朗清拱手恭敬道:“拜见殿下,殿下立于此处,让朗清想起神皇殿昊天校场上的那一尊璃光女神像,心生敬畏,不敢打扰。”
“几个月不见,越发会说话了,看来胜楚衣请了那东煌第一人来教导你们,真是没白费功夫。有机会,请他来会一会,本宫要亲自谢他。”
“其实那东煌第一人,殿下您日日得见啊,还需要专门请吗?”
“哦?是谁呀?”
“悯生君。”
“他?”萧怜倒是十二分意外了,“他的腿不是都废了吗?”
“传说啊,悯生君是主君最得意的亲传弟子,就算双腿废了,一身本事,仍无人能出其右。再加上那番掌控朝堂、运筹帷幄之能,这样的人,若不是双腿废了,只怕将来就算是太华帝君第二也不为过啊!”
萧怜笑道:“你这样崇拜他,以后就跟着他好好学习吧。”她看了看天色,夜幕已笼罩了整个大盛宫,“对了,我要的人,带来了吗?”
“带来了,在那边候着呢。”
“带过来吧,要过年了,热闹热闹。”
“是。”
没多久,萧怜要见的人就被几个少年推推搡搡地弄了过来。
婉贵人。
她被堵了嘴,呜呜地叫,朗清就上前将那破布拔了。
“帝后娘娘饶命!臣妾再也不敢了。”
萧怜依然看着下面的夜色,“你现在知道谁是这大盛宫的帝后了?”
“臣妾一直都知道谁才是这大盛宫的女主子,臣妾一时糊涂,听信了小人谗言,做了错事,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帝后娘娘饶命!”
“听了哪个小人的谗言?”
“回娘娘,是姜艳翎,姜皇妃。”
“哦,是皇妃啊,那本宫这帝后,还轻易动她不得呢。”
她走过去,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婉贵人双手扶起来,“快起来吧,都要过年了,总跪着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她拿了帕子,替婉贵人在眼角拭了拭眼泪,之后随手将那帕子向后一扔,被夜风直接给吹到下面去了。
婉贵人被她牵着手,立在那一方平台的边缘,“你看下面,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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