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芬玉笑说:“不用了,快赶你的马车吧,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调侃我。”
谢包丞笑了一声,原本也知道王芬玉不会跟他一起回怀城,他也真的只是调侃一下她,闻言,他冲她扬了一下手,返身上了马车,往前赶路去了。
李玉宸上了马车后冲里面坐着的袁博溪含笑打了个招呼,又朝华州打了个招呼,虽然李玉宸是宸妃,按理袁博溪和华州都要起身见个礼,但马车不大,起身也只是弓着背,又不方便,加上如今他们都在外面,跟李玉宸也算熟悉了,撇开夏途归那件事情,袁博溪还是挺喜欢这位宸妃娘娘的,故而也没跟她太见外,热情地招呼着她到边上坐下,又让管艺如和曲梦倒茶拿点心。
华州坐在那里没动,微阖着眼睛。
桂圆坐在华州旁边,时不时地掀一下车帘。
李玉宸进来的时候华州睁开眼打了一声招呼,等李玉宸坐下了,华州就又闭上了眼睛。
袁博溪纵然因为夏途归那件事情把李玉宸给牵怒上了,但聪明人都不会在脸上把自己的喜怒哀乐表现出来,亦不会让别人揣测到自己的情绪,故而,袁博溪含笑客气地跟李玉宸聊着天。
女子跟女子聊话,那话题总是特别的多。
这一路袁博溪倒也不寂寞了。
等到了帝都怀城,华州也不浅寐了,在进城前他还跟李玉宸说了几句话,进了城,华州冲李玉宸说:“先送李姑娘回李府吧?”
李玉宸担心李东楼,当即点头:“好。”
华州就让桂圆开了马车的门,朝外面对谢包丞交待,先去李府。
谢包丞听后,没异议,赶马车到李府,李玉宸下车前很是感激地冲袁博溪和华州说:“等八月十五,二位若不嫌弃,到李府来做做客吧?我娘每年八月十五前都会亲手酿桂花酒,做桂花饼,到了八月十五就会拿出来分享,有地道的大名乡风味,还有地道的怀城风味,你们之前应该没有尝过,不妨来尝尝。”
袁博溪笑道:“李姑娘相邀,这哪能嫌弃,若那天北娇也回来了,我带她一块去。”
李玉宸一听就越发高兴,笑着说:“晋东王妃答应了,那可不许食言啊。”
语气里难掩孩子似的纯真。
袁博溪想着这样的姑娘,应该没有那样歹毒的心想,煽动她二舅买凶杀人,但还是不敢敞开了心去与李玉宸攀交,只得点了一下头,说道:“嗯。”
李玉宸就笑着在康心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等车帘放下来,袁博溪道:“看上去是个好姑娘。”
华州不接腔,他见李玉宸的丫环已经在敲门了,他就让谢包丞赶紧把马车赶走,免得一会儿李府的人出来了又是一阵寒暄客气。
谢包丞听了,扬起马鞭就将马车赶走了,他想快点回去看谢右寒呢,哪能在这里耽搁。
一行人回到华府,下了马车就一块去看了谢右寒。
而在这之前,聂青婉已经从李府出来去了聂府。
聂青婉要去看聂北,张堪没多想,想着婉贵妃看望了谢右寒,看望了李东楼,不可能不看聂北和勃律,于是,就赶着马车去了聂府。
聂府不同于其他府门,马车进不去不说,人也进不去。
张堪闷着一张脸,内心里着实气,可面上又不敢气,对着这聂氏的这道门,他压根连气的资格都没有。
张堪坐在马车上,看着聂青婉和浣东浣西被聂府的看门人岑善迎了进去,然后大门合上。
门一合上,隔绝了内外,隔绝了前世今生,岑善就眼睛一红,往聂青婉的脚边一跪。
聂青婉知道他跪的是谁,不是婉贵妃,而是聂府的主子,大殷的太后。
聂青婉朝两边的浣东和浣西看了一眼,这二个丫环倒没有太大的反应,但多少还是露出了一点儿疑惑。
是啊,聂青婉回华府,凃毅因为是自家家臣,可以不用给聂青婉下跪,拱手见个礼就好。
可去了李府,李府里的文纪也没给聂青婉跪地行礼,只是行个了手礼。
这本身也没错,聂青婉不管有多得宠,也只是个妃子。
李府是官门,府中管家也最多是冲她行个手礼。
而聂府虽隐退了,但如今聂北担刑部提刑司,地位等同三公,再加上聂府之前的威声,这聂府里的人见了婉贵妃,大概连手礼都可以免了的。
但岑善没免,还一下子跪了下去。
两个丫环稍稍露出些不解,也在情理之中。
但聂青婉没管这两个丫环,也不管她们是不解还是疑虑,还是多想,她只是又收回视线,冲岑善说:“起来吧,带我去看看聂大人,我听说聂大人受了伤,实在不放心,就过来看看,看完也要回宫的,皇上太忙,来不了,我便替皇上看了,回去也好让皇上省省心。”
岑善听了,就双手支地,站了起来。
如今聂府的人,上至主人,下至仆人,全都知道如今的婉贵妃就是已亡太后,面对这样的婉贵妃,他们何以不激动?
岑善站起来后,双眼带着涌动的喜悦之情,但他努力克制着,余光扫向浣东和浣西,喊了两个家丁过来,让他们带这两位姑娘去休息一会儿。
浣东和浣西又愣住了,想着聂府待客果然够客气,她们只是奴才,当不了他们这般客气,正要开口拒绝,聂青婉先一步开口说了话。
聂青婉冲她二人道:“去吧,难得有机会来一趟,这聂府可是高门大户,来了自然要好好看看,我先去看聂大人,你二人就不必跟着了,先让聂府家丁带你们转转,稍后再过来。”
浣东和浣西听了聂青婉这样的交待,只好跟着那两个家丁一起走了。
等她二人彻底离开,聂青婉这才露出眼中的真情,看着岑善,笑着说:“三年没见,你长高了。”
岑善眼眶一红,泪涌进眸底,他伸袖一擦,嘴角却控住不制地扬起,心里是高兴的,可出口的话却泛着心酸:“我其实没变,个子长到这个岁数,也算定了,只是因为太后很久没见我了,所以才觉得我又长高了。”
岑善今年十九岁,是聂府的家奴,岑善的父亲岑真,是聂公述那个年代的门卫管事。
那个年代的聂家,门庭显赫,光辉如日,每天上门拜访的官僚、官妇,小姐、少爷、有志之士、有能之士、商人、学士多不胜数,有文客有武客,有冲女子家眷来的,有冲男子官爵来的,所以那个时候的守门人说是门卫,其实也算半个管家,管着门口所有访客之事。
当时的门卫有三个,一个登记内府访客,一个登记外府访客,一个登记来客礼物和记帐。
但岑真不是其中的三人,他是管事,大多负责接待贵重来宾,然后向当家人引荐。
岑真去世后,温尺当了几年门卫管事,温尺去世后,已经长大的岑佑又担了门卫管事,岑佑是岑善的大哥,如今也还在聂府,只不过没在门口了。
从聂府抽退朝堂,归隐避世后,原来的三个门卫就全撤掉了,岑佑也不在门口值事,换了岑善去盯着。
这是轻闲的活儿,却又不是那么好办的活儿,岑善年幼,在未来又要接岑佑门口管事的班,所以就把他先放门口历练,这一历练就好几年,聂青婉没死之前岑善就已经在门口打点了,不过那个时候他还不算真正的门卫,只能算学徒,现在当真能独当一面了。
岑善说完,聂青婉目光微微转动,望向迎门厅外侧的台阶。
聂府的迎门厅很大,两边坐席,旁侧开门,中间铺着两道门宽度的红毯,当然,如今已经没有红毯了,只余岁月磨砾下的尘土气味,可门厅的结构没变,架构没变,还是那样的雕梁画栋,起檐飞势,形如天宫。
聂青婉轻轻抬步,走向那个台阶,再顺着那个台阶往下,是一道壁石影墙,影墙上有工匠们雕刻的祥云图案,仙鹤驾雾,甚是奔腾,再过去就是厢廊,前厅,周边角门无数,却都是熟悉的模样。
聂青婉在这里生活了多年,自然知道如何走,她不用岑善带领,一个人熟练地穿过各大穿堂、抄手游廊,去了聂北的院子。
这其间有很多聂府的下人们看到了她,都惊疑奇怪。
聂青婉不想惊动这些下人们,就没有理会。
岑善也不介绍,只沉默地跟在聂青婉身后,随她一起,往西走。
西边住着小辈们,南边住着父辈们,东边住着祖辈们,北边住的全是女眷。
当然,聂府门庭大,已分不出是几进院了,总之院中有院,重中有重,几复多繁,但不管是哪一个院,都是按这样的入住方式住的,包括下人们。
聂北住西边的千障院,千障这个名字来自于一叶障目,聂北自己起的,说是警示自己。
千障院的门口栽种着大麻花,一种四季都不会凋谢的粗植,门口没人,进去之后才看到洒扫的仆人和丫环们。
仆人和丫环们陡然见到有人闯了进来,正准备开口询问,却被紧接着进来的岑善用一个嘘嘴的动作给制止了。
仆人和丫环们看看聂青婉,纷纷低头,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聂青婉提起裙摆,熟悉地走到聂北所住的那个主屋,看到主屋外面守了两个丫环,聂青婉一愣。
聂北是从来不让丫环守他的屋门的,大概因为受伤的缘故,得有人随传随应,勃律也伤了,伺候不了他了,所以换了两个丫环。
两个丫环看到聂青婉,倒没有惊慌,因为她们看到聂青婉,也看到了岑善,而能被岑善带进来走到这里的人,必定是贵客。
两个丫环也不问聂青婉是谁,来做什么,只很有教养地冲她福了个礼,随即压低了声音说:“十六爷在休息,大老爷说,最好不要进去打扰他。”
聂青婉轻声道:“嗯,我就只是进去看看他。”
两个丫环扫了一眼岑善,岑善扬了一下手,她二人便不多说,一个往后退,一个去开门,开门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门打开后,聂青婉轻撩起裙摆,跨了进去。
岑善没跟进去,在两个丫环准备关门的时候,聂青婉又扭头,冲岑善说:“去通知聂府的人去主楼,等我看完十六哥,我去主楼,跟大家见一面。”
‘十六哥’三个字一过耳,两个丫环当即面色大变,豁的一下扭过头,看向她,那目光里浮动着震惊、狂喜、以及惊心的激动。
聂青婉没看她们,见岑善点了头,她便进去了。
这个时候已经不早了,去一趟华府,又跑一趟李府,早上的时间用去了大半,进了屋,差不多都要巳时二刻了,聂金华开了药,但给聂北换药的工作是聂承在做。
聂承早上吃饭前来过,吃饭后又来过,还有聂家的其他一些人,都在吃饭前后来看过聂北,但过后就又走了。
因为聂金华和聂宗都不让他们呆在这里影响聂北养伤,故而,聂北的屋子里,算很清静。
聂北昨夜被折腾一宿,又身负重伤,今日就睡的沉。
聂青婉进来的时候聂北压根没察觉出来,聂青婉坐到床边了,他也没察觉出来,直到聂青婉弯腰,拿了他一小截头发刷他鼻孔,他才受刺激地打了一个喷嚏,牵扯到伤口,疼的蹙紧眉头,睁开了眼。
这眼一睁,就看到面前摆了好大一张笑脸,他吓的豁的一跳,头下意识的往后一推,做保护自己的姿态。
等聂青婉笑出声,等聂北看清面前的人是谁,聂北这才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说道:“什么时候从大名乡回来的?又是何时进的我屋?你看我多久了?”
再盯一眼她还拿在手中尚没有放下来的他的头发,他脸一黑,要不是现在两个胳膊不能动,他一定揍她一顿,叫她这么顽皮!
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
聂北冷哼道:“把我头发放下来!下回再这样闹我,我把你头发剪光!”
聂青婉腾的一下就把那一小截头发甩到他的脸上,拍拍手,揶揄道:“要剪也是剪光你的头发,怎地剪我的了?刷你鼻子的是你头发呀!剪错了吧?”
聂北失笑,把头又摆正,整个人躺好,自下而上地看她,说道:“你就最会讲歪理。”
聂青婉不满了,哼道:“我这理可不歪。”
聂北笑道:“好好好,不歪,我要是不让着你,你一会儿又得刷我了,我们聂府就你最淘气,也最顽皮,得罪不起。”
聂青婉一听就笑了,笑声跟以前一样,咯咯咯的,像银铃。
聂北听着她这样的笑声,目光变得温柔,唇角也染了笑,他问她:“什么时候从大名乡回来的?”
聂青婉止住笑,但唇角依然轻扬,回说:“不大清楚,应该很早,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龙阳宫的龙床上了。”
聂北抿抿嘴:“大概是戚虏一大早去向殷玄汇报了昨晚的消息,所以他连早赶回来了。”
聂青婉说:“大概吧。”
聂北道:“回来了也好,轩辕凌这边要跟进,华子俊和轩辕凌都来了。”
聂青婉说:“我知道,华图昨日写了信,信中都有提。”
聂北挑眉,看着她:“那你也知道我原本是要搜寿德宫,却没有搜成的事情了?”
聂青婉点头:“嗯。”
聂北说:“你知道这些事情,但你不知道寿德宫里有什么,寿德宫里有罪证,那罪证是拓拔明烟请任吉去放的,任吉放了,就在陈德娣的私匣里,这事儿不能再拖了,三两天内陈德娣可能不会动私匣,但时间长了,不保证她不去动,若是让她发现了,这局就破了。”
这件事情聂青婉还真的不知道,她听着这话,面色微微一怔,目光带着一丝盼喜,问聂北:“任吉出来了?”
聂北笑说:“嗯。”
聂青婉激动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她在房中走了一圈,又回来,情绪难以克制,只觉得有一股压制不住的欢乐从胸膛里跳出来,她目光闪动着亮光,又坐回了床沿,笑着说:“他还能活着,我当真很意外,知道他在紫金宫后我就很想把他弄出来了,以前没机会,如今,他也该出来了。”
聂北笑道:“十六哥就知道你很想见他,他也很想见你,但怎么出来,这是婉妹妹要考虑的事情了,我可就不费那个神了。”
聂青婉握握手,笑着说:“这事儿我来办,十六哥就不用操心了。”
聂北笑道:“我现在想操心也操心不了了,这往后的事,大概都得你来操劳了。”
聂青婉点了一下头,又问他:“伤的很重吗?”
聂北说:“还能活着养病,这应该不算重。”
聂青婉看过谢右寒,看过李东楼,知道他二人也伤的重,但好在他们都是练武之人,如今又被救回来,其实也就没什么危险了。
只要好生养着,一定能养回来。
再者,聂府里的药材齐全又珍贵,还有很多是她当太后时期赐下的,那些药,随便一个用下,都是奇药。
再加上聂金华和聂宗以及聂承的医术,聂青婉完全不担心聂北会养不好。
聂青婉说:“那你好好养着,后面的路我来铺,等你养好身体,这路也该铺好了,到时候,你只需要向天人召告就行了,你有十六阎判的威名,不管你说什么,他们都会相信,再加上不可辩驳的证据,这诛神之罪,便难以逃脱。”
聂北点头:“嗯。”
又提醒她:“殷玄那边,你要防备着。”
聂青婉说:“我知道。”
聂北要跟聂青婉说的也只是寿德宫有罪证一事,还有任吉和轩辕凌以及华子俊的事情,别的他也没什么说的。
关于昨晚他所遭受到的暗杀,婉妹妹既亲自回了聂府,那一定会去主楼,向家人们传达她的懿旨。
她只字不提,那就是不想让他操心。
她既已打算全权办理,那他就专心养伤好了,只要婉妹妹出手,这世上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亦没有解决不了的人。
聂北闭上眼睛,冲聂青婉挥挥手:“好了,你看也看了,这下应该也能放心了,我也要睡觉,就不陪你说话了,勃律也在养伤,你想看的话去看看他,不想看的话就走吧,别打扰我休息。”
聂青婉嗯了一声,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了。
出了门,两个丫环极为恭敬地冲她行了个大礼,岑善上前一步,冲聂青婉说:“人都在主楼了。”
聂青婉点点头:“嗯,我先去看一眼勃律,然后过去。”
岑善说了一声好,跟着去了勃律的下人房。
看完勃律,二人就去了聂家主楼。
聂家主楼里,所有人都等在那里,摒气凝神,翘首以盼,他们个个人的脸上泛着红光,泛着喜悦,泛着喜极而泣的光,那眸底湿润泛滥、晶莹热切,注目而庄重,又闪着失而复得的忐忑。
他们都在想,婉贵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快,那人就走来了,一步一步,轻盈缓慢,华丽的宫裙没有任何遮挡,翩跹在跳跃的阳光下,迈步间,神情自若,裙底一层又一层的颜色错落张开,像层层绽放来的花朵,明明那裙子只是普通的绿色,可脚步一抬,便变成了姹紫嫣红,仿若她从莲花台上走来,带着满身璀璨,驾临人间。
那脸是陌生的,那眼是陌生的,那娇小的身子也是陌生的,可那眼中的光却如此熟悉,熟悉到让他们热泪盈框。
聂青婉还没走到主楼门口,以聂武敬为首的聂家主人们就一个一个地走了过来,从前到后,跪了一大片,他们什么话都没说,就只是跪在那里,全体沉默,如同当年紫金宫被封,他们所有人全体沉默地跪在紫金宫门前一样。
亦如那一天,他们聂氏子弟全体退出朝堂,最后一次跪拜那个万丈城门,跪拜他们心中的山河,跪拜他们心中的神一样,全体沉默。
而在那样的沉默里,他们眼中有泪,心中有痛,满身疮痍。
一朝王座,跌进尘埃。
一朝为神,转身浮云。
而如今,他们同样的跪拜,同样的沉默,同样的眼中有泪,心中有痛,背负了疮痍,可为什么,内心这样的高兴,血液这样的奔腾,灵魂如此的激动。
天神归,王座起。
一朝为神,终身为神。
聂青婉停住脚步,目光从远及近,看着这些三年未见的亲人们,她竟也眼眶湿润,险些落泪,她轻轻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光,看着眼前的这一片天,她在内心里静静地说:“我回来了。”
四个字在心中落定,眼泪刷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