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常凤栖真的离开燕京去了营地参军, 他走之后连续下了两日的雨, 燥热的天气总算凉快些了。
说来也真是奇怪, 每每林宝铮以为自己全好了的时候, 被凉风一吹就立即会流下两管清流来, 她向爹娘分别请命, 说要去参军, 结果遭到了两个人一样的拒绝,自此食不下咽,就着这场病, 真是什么都吃不下了。
第三日依旧是阴雨绵绵。
顾修下了请帖,特意设了晚宴,邀请了很多权贵过来。
早在白天, 他就特意过了西院来, 可惜李朝宁忙着在常家救治病常怀信,根本就没有回来, 他对着宝儿的这张脸, 又发不出脾气来, 只得等黄昏了叫人先把她接了过去。
在宫里特意带的妆娘, 三四个丫鬟给宝儿按住了好生拾掇了一遍。
她也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 不过也懒得动,就任她们给她打扮了, 和紫玉不一样,这些丫鬟给她穿的戴的都是上等的料子, 之前就特意量身定做的, 难得她们还放下了宝儿的长发,巧用头绳编结在辫子当中,五彩缤纷的,俏皮得很。
郡王府里十分热闹,丫鬟们围着宝儿抿着唇笑,她被按着穿了好几层,走路的时候是无比的别扭,紫玉幸灾乐祸地看着她,片刻外面有人叫了两个丫鬟出去,屋里就剩下她们主仆二人了。
紫玉亦步亦趋地跟在宝儿身后:“姑娘穿戴打扮起来,可真是俊!一会沈姑爷来了,还不得眼直看傻了去!”
估计一般姑娘家听了这样的话调侃,早就羞红了脸去了,宝儿才不会羞赧那种事情,她瞪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一回眸还有气馁之色皱着眉头:“我觉得我这个样子比较傻,动都不敢动了。”
紫玉拍着巴掌乐:“不敢动才好,你看谁家小姐像你一样跑得飞快的,以后不做衙役了,就从大家闺秀做起,好好好!”
好字音一落,房门又开,喜童手里提着个食盒,先一步进来了:“宝姑娘,看看我给拿什么来了?”
身后一声轻咳,喜童嘿嘿一笑,又是改正道:“对不住说错了,看我们大公子给你拿什么好吃的来了!”
林宝铮顿时抬眸:“什么?”
她欣喜之情全在脸上,动作之间,身上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在其周身飘散开来,顾莲池负手走进,不由怔住。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宝儿,几步到了她的面前,眼睛便移不开目光了。
宝儿扬着脸,看着他眉眼,忽然想起了梦中的那个少年,眸色不由流转往下,就落了他的唇瓣上。少年唇形也薄,看着也软,他今日也是锦衣华服,身姿卓越,越看越觉得和别人比较起来,顾莲池哪里都长得好了。
都说宝儿实诚,其实她如今已会说谎话。
她一张无害的脸,说起谎来也是不眨眼睛难以分辨。
顾莲池和凤栖比较起来,凤栖更像个女孩那样漂亮,但是不论何时,在宝儿眼里,顾莲池好也罢,坏也罢,他都是扎眼的,一眼就能看见的一个人,她们之间甚至默契地都保守着彼此的小秘密,有彼此秘密的小天地。
可能是她看得太久了,少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朵先红了:“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还能走路吗?”
其实他并没有注意到别的小姑娘都怎么走路的,只是看宝儿走路习惯了,她走路都生风的,冷不丁看她全副武装的样子,扭扭捏捏小碎步看着也是别扭。
宝儿自己也很别扭,听见他这么一说,更是嫌弃自己了:“我想脱了,为什么非让我穿这么多呀!”
说着往前一挣,快走了两步。
娇嗔之时,单手扶腰,这几日可是更瘦了些,曲线毕露。
光只是看着,就觉软香满怀,顾莲池顿时别开眼去:“嗯,脱了吧,难看死了。”
就算林宝铮再怎么粗枝大叶,也是个姑娘家,一听他说难看,转身就走。
只不过,她步子太大一下绊住,就往旁边栽了去。
少年眼疾手快,伸手一捞,整个人都钳在了怀里,稳稳托住了她的后腰,紫玉才旁还没反应过来吓了一跳:“啊!”
宝儿几乎是下意识地这就抓住了顾莲池的衣领,因为力气大还扯开了些,露出他的一小锁骨来,她没有摔倒,可是松了口气:“还好哥哥抓住我了,不然就糟了!”
她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少年低头看见自己裂开的衣领,故意虎着脸吓唬她:“重死了,还不快点起来,我松手了。”
他一脸嫌弃模样,她看了生气。
林宝铮非但没有站直身体,索性还松开了他的领子,倔强得看着他:“ 好啊,放手吧!”
她病还未全好,嗓子哑哑的,顾莲池哪能就此放手,仔细给人扶稳了,才假意闲转悠,转过去了。
宝儿嚷嚷着要把裙子换回来,紫玉连忙过来相劝:“先别脱啊,至少……这么漂亮至少也得让沈公子见见啊!”
顾莲池顿时嗤笑出声:“这么走路要是也能称得上漂亮,母猪都能上树了。”
沈江沅见不见能如何,本来宝儿是没有这种想法的,但是她才一转身,就听见少年那么冷笑一声,自然着恼。她回身提起裙摆,快步走到他的面前,长腿一抬,脚尖就停在了他脑门前面,强忍住才没有踹他:“顾莲池!”
这回也不叫莲池哥哥了,紫玉先是窃笑,到了跟前,赶紧给腿拽下来了。
林宝铮内里虽然穿了长裤,但是在别人面前抬那么高的腿,可当真不雅。紫玉给她抖着裙角,劝着她别吵架,才刚是劝了两句,门外熙攘声中,忽然传来了沈江沅的动静,随即不知哪个给指了路,他人很快就到了门前。
喜童已经拿出了食盒当中的甜点摆了出来,顾莲池侧身坐了桌边,两指轻轻敲在桌子上面。
很快,沈江沅推门而入:“宝儿妹妹在这里?”
林宝铮欣喜地应了声:“嗯,我在,我在这呢江沅哥哥!”
说着,就像对上了暗号一样,两个人视线相交,都发现了彼此。
喜童忙招呼宝儿过来吃东西,这两日她什么都吃不下都瘦了,可是顾莲池费心在宫里带回来的呢!也不等宝儿回应,顾莲池先是回眸,伸手拿了一块果子糕:“又不是大宅院,哪里来的哥哥妹妹,这个酸~”
沈江沅到了宝儿面前,也从怀里拿了一包蜜饯:“听说你胃口不好,尝尝这个。”
宝儿高高兴兴地拿了在手里:“谢谢江沅哥哥!”
她一脸笑意,沈江沅后退两步,仔细看着她装扮直赞叹着:“宝儿今天真好看,就是少了耳饰。”
不说还不这么觉得,紫玉打眼一看,林宝铮果然是没有戴耳饰,她从小也是有耳洞的,只不过从前做衙役自在惯了,想不起来戴。她暗自懊恼,可一时还真没有合适的,宝儿自然不在意,哈哈一笑而过,倒是顾莲池多看了她一眼。
二人在旁坐下,说起话来也不避嫌。
顾莲池只在旁坐着,静默不语。
又过一会儿,日头落了西山,喜童点上了烛火,屋子里的光线昏暗了下来。院子里到处都找不到顾修,陆续已经有宾客到了,林十三过来寻找,一开门看见他们三个人,顿时叫了顾莲池出去。
外面已经快黑了,院子里挂了许多的灯笼,晃得整个院子都红彤彤的。
顾莲池脚步不快,林十三差喜童出去寻找喜东和父亲,自己则跟在林十三的身后。
二人走到莲花池边,才停了下来。
这院里并没有什么人,顾莲池对这片莲池心有余悸,并不知道他引自己过来什么意思,当即站了一丈开外:“十三叔,有事?”
天气热了,林十三伸手在莲池边上,摘下了一朵荷花,他背对着少年,似乎沉浸在了回忆当中一样:“其实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这个莲花池,你爹和你娘也喜欢。”
很少有人和他提及当年的事情,顾莲池蓦然抬眸:“什么意思?”
林十三转着荷花,轻轻地笑:“你娘她啊,她是我们三个人当中,最会凫水的人,这也是在她落水后你爹不愿相信的原因之一。她受惊之后早产生你,其中内情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是你要知道你娘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人,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本来我也忘记得差不多了,今天看见你坐在桌边,那么看着宝儿,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顾莲池脑中嗡嗡作响,像定住了一般:“什么事?”
林十三笑:“不经历过那样的事,是不会注意到你的,莲池,你喜欢宝儿很久了吧!”
仿佛一道惊雷,落在少年头顶,他不愿承认,也不愿否认,闭口不言。
林十三也不在意,只管说自己的:“当年你爹虽寡言少语,但对我有求必应,这个池子以前只是一汪水,阿青想在池子里弄些荷花,她想法很多,总是不敢说。我跑去跟你爹说了,他便同意了,差人扩了池子,当时池子当中还有鱼,我说想吃烤鱼,你爹还没有你大,就下水了,我天生怕水,可不敢来。你娘骂我完蛋玩意也下水玩,那个时候我就站在这里,一直看着他们,你爹几次叫我一起,我都没有去,现在想起来很后悔。”
顾莲池若有所思,怔怔看着他。
林十三终于回转过来,将荷花递给了他:“我若不娶亲,你爹不可能娶李朝宁,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默契,当初他迟迟不办婚事,并不是因为你,多半是因为我,因为知晓我的心意,而犹豫不决,更或者在之前,可能就放下过。兄弟情义,我懂,对我而言,宝儿更重于朝宁,虽然我对她也……但总不及你娘牵挂得深,因为她比起你娘,更要坚强些。”
少年抿唇:“十三叔对我说这些干什么?”
林十三苦笑出声:“从前我就是这么想的,但是今天,今天却是不同。我知道你爹想要干什么,他想要公告天下,他想要娶李朝宁为妻,是他心甘情愿,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无非也是想告诉所有人,他非她不娶,给她名分,也给她清白。我突然就很后悔,因为我以为是对的事情,好像都错了。”
他把荷花放在顾莲池的手中,负手而立:“我真的很后悔,后悔当年我没有下莲花池,没有争取你娘,或许那时候我有无数次机会,但是都已错过。多年以后,我又后悔没有对朝宁说实话,我并不是不想和她们生活在一起跑了,我只是想给她更好的日子,我并不是只想找一个搭伙的,而是……而是后来,看见她我心生欢喜,但是都已经晚了,统统都错过了。”
他叹着气,伸手搭在莲池肩头,顾莲池已到他鼻尖,他第一次觉得这孩子已经长大了:“所以莲池,你不要重蹈覆辙,十三叔半生都在懊悔,可光是懊悔没有用,你还来得及,即使以后宝儿真的不会喜欢你,不会和你在一起,那也了无遗憾。”
顾莲池低下了头去:“你也说了,我爹今日便要昭告天下,我如何能说得出来。”
父子俩都是一样的脾气秉性,林十三笑笑按住了他的肩膀:“是,就和我当年一样,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然后完全变成了我一个人的事,徒留烦恼。殊不知车到山前必有路,真是你的,老天爷都给你安排好了,不是你的,你抢也没有用。你是阿青的儿子,我自然向着你,宝儿今年十四了,正该是情窦初开时候,恐怕也没几年就该成亲了,你要愿意一直就这么看着她,那就看着,将来也别怪十三叔没有提醒你。”
用力按了按,男人大步去了。
顾莲池手执荷花,赫然转身,夜幕降临时,也只能看见林十三的背影,黯然融入到了夜色当中去。
好半晌,也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一声锣响,惊得少年回了神。
正好喜童急地来寻他,顾莲池将荷花塞了他的怀里,脚步飞快:“宝儿呢?”
喜童刚去找自己哥哥去了,也没注意:“没看见,怎么?”
怎么了?
顾莲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从小也无人教诲男女之事,自然不懂如何坦露心事。日日忧心日日恼,这件事又无处可说,现在林十三一席话犹如大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头。
少年出了院子,便是红彤彤的大院。
巧的是,林宝铮和沈江沅正好也从屋里出来,她还穿着那件啰里啰嗦好几层的裙子,沈江沅伸手扶了她一把。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这傻姑娘笑得像朵花似地,顾莲池怔怔站在园口,目光沉沉。
还能看她多久?
还能看她多久?
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林宝铮还在纠结自己的裙子,再往前走两步脚下又是一崴,这回也不等沈江沅来扶,顾莲池已到面前,他一把握住了她手腕,给人拽了过来。
宝儿诧异地抬头,沈江沅也拉住了她。
火红的大灯笼就在三人头顶,映着顾莲池的眼都是红的,他终于想起了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到底还是放开了手。只不过走过少女身边的时候,他停了一下:“戌时一刻来书房,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对你说。”
然后再不停留,与她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