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慕摇光话音未落的一刹那, 叶争流心头迅速涌动上了浓厚的杀意。
让叶争流吃亏,可以, 但必须得是她心甘情愿去吃。旁人要是攒好了局等着套她, 那就无异于在往下强摁叶争流的脖子。
叶争流穿越以后,过够了如浮萍一般在世间漂游、朝不保夕的日子,因此平生最恨别人要挟她。
若真是普通谈判也就算了, 像是慕摇光摆出眼前这副等她落败的姿态, 无异于在叶争流绷得最紧的那根神经上来回跳动,还一边跳一边嬉皮笑脸地大叫道“你来打我啊, 来打我啊”。
叶争流至今没有一拳把他锤成一个肉墩子, 只是因为不知道一拳能不能打死他。
缓缓垂下眼睫, 叶争流将自己过于生动的神色, 全部笼进视线范围的半寸以内。
她的态度摆得圆融而收敛, 然而, 在内心深处,只有叶争流自己知道,她的杀意没有毫分的退让, 反而如同一把野火一般越烧越旺。
叶争流已经开始计算起来:假如她现在动手, 能不能把慕摇光击毙此处。
假如慕摇光有什么强力攻击或者防御技能, 叶争流拼着自己被打残半条命, 跟慕摇光以血条换血条, 说什么都要把他押在当场。
偏偏他的技能就和打不死的小强一样, 是个原样奉还的反弹。
倘若不是因为这个, 叶争流早就对他下了不止一回的手,十个慕摇光也提前锤死了。
那现在呢?
叶争流手握意境,裴松泉又正好在府内。
假如叶争流用“赤壁怀古”的意境把慕摇光扣在当中, 然后和裴半神一同联手, 不知有没有杀了此人的可能?
这念头和叶争流的杀意一起,清晰地从叶争流的大脑皮层下流淌而过。
下一秒钟,叶争流自问自答,甚至无需半分犹豫。
——不行。
要知道,意境就和神域一样。倘若攻击由里及外,想要从中逃脱并不太难。
弱如嫉妒的神域,叶争流一个技能就能撕道口子;强如愤怒的神域,云渺之和沈飞明联手几击,也掏出了个容大家通过的缝隙。
神域和意境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是一个独立空间。
换而言之,只要没有受到邀请,无论是人还是神,都无法从外界将其突破。
如果没有“钥匙”定位,只要出了神域,哪怕明知道对方就在你头顶上,捅破天也回不去。
叶争流之所以能封印嫉妒,不是因为嫉妒没有能力撕裂“春江花月夜”,而是因为“春江花月夜”就罩在嫉妒神域的外面。
这就相当于叶争流以自己的名义,在嫉妒家门口额外设了一道门禁。
嫉妒能凭蛮力闯出去,但没有钥匙进不来的那种。
所以嫉妒至今都蛇缩在自己的神域里不敢跑。因为祂知道,祂这一跑,就再也回不了自己的老家了。
嫉妒不是没有逃跑的能力,祂是投鼠忌器。
叶争流一直觉得,意境就像是专门为神明设定的一道门禁一般。它对顶级高手的限制不足,却能死死地掐住众神的脖子。
而慕摇光,他如今还不是神明。
在心中反复排列了好几个技能组合,叶争流仍然没有十足的把握将慕摇光击毙当场。
要是不能做到一击必杀,叶争流即使动手,也多半会和前几次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溜滑的东西掏出一张底牌,施施然跑掉罢了。
突袭失败,谈判破裂,然后会便是……
此时此刻,蓄势待发的楚国大军,就像是一把悬在叶争流头上的刀子一般,来回磋磨着叶争流的心脏和脑浆。
一时之间,叶争流整个人都像是被撕做两半一般,均等地放在了一张名为时局的天平上。
而动手与否的选择,便是决定着天平偏向的最后那颗砝码,只能叶争流拿定了主意,就可以摆放在一端的托盘上。
——如果选择谈判,那就不动手。
——如果宁愿两国开战,那就不妨杀一杀试试。
怎么样选才最正确,怎样选才最具优势……
此时此刻,两人自相遇以来的所有细节,连着那个叫“破军”的马甲一起,都被叶争流解构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纷纷扬扬如雪花纸絮,在叶争流的大脑中上下沉浮。
由着叶争流眉头紧锁,慕摇光看起来倒是心情不错。他一下一下将白纸折扇在案几上敲击出有节奏的轻响,动作不疾不徐,显然觉得胜券在握。
一下、两下、三下……
不知不觉间,叶争流的目光就落到整间书房里唯一发出响动的那把折扇上。
说来也巧,慕摇光虽然连着换过三把扇子,每一把的扇子扇面都不一样,但扇子的大小和扇骨形制竟然都极其相似。
可能他只拿这种长短的扇子才觉得顺手,毕竟是件用惯的旧物。
等等,扇子?
叶争流眼中陡然光芒一闪。
当初她拿了慕摇光的扇子丢进炼器炉里,最终炼出来了一张木雕的小嘴,叫做“口蜜腹剑”。
“口蜜腹剑”说出的话,向来成双成对,一真一假。
它说:“叶姑娘,慕摇光真心喜欢你”。
它也说:“叶姑娘,慕摇光真心想和你合作”。
在这两句话里,只有一句话是真的。
叶争流当时只觉得这两句话都假的要死。
但倘若某句话当真为实……
眼中精芒暴动,叶争流手按桌面,缓缓抬起头来,尽量不要露出一丝异象。
叶争流紧紧盯着慕摇光的脸,她就那么看着,一句话也不说。直到慕摇光也收敛神色,温文尔雅的一笑,同样锋芒内藏地认真看着她。
“……叶姑娘?”
叶争流嫣然一笑,像是艳阳正照在开得最好的山茶花上。
她吐气如兰,轻声问道:“慕摇光,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啊?”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叶争流的全部精神都贯注在慕摇光的表情上,连他脸上一丝汗毛抖动都不愿放过。
慕摇光的眼眸不曾浮现出一丝滞涩,只把白折扇在自己手心轻轻一敲。
他就像是一个刚刚被当面点破了心事的少年人那样,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但他既然是慕摇光,所以连那点不好意思都很少,不等完全展开,就先变成了一派的落落大方。
慕摇光颇为感叹地摇头笑道:“慕某的这点心思……果然瞒不过叶姑娘的。”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定的一瞬间,叶争流心头也有一颗秤砣,砰地一声落了地。
这一刻,风还是风,水仍是水,然而叶争流忽然拨云见日,去伪存真。
——破案了,喜欢什么的都是假话。所以,慕摇光就是要和她合作,非她不可。
其实,他刚刚的反应没有一丝破绽,俨然就是情窦初开的慕摇光会有的样子。
但很可惜,叶争流太了解他了。
慕摇光这个人,他表现的越“真”,其实就越“假”。
慕摇光有些无奈地冲叶争流眨了眨眼:
“姑娘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总不能一点账都不买。这样吧,叶姑娘。你慢慢的、一条条的和我说,倘若不是过分的事,我便全答应了你,好不好?”
叶争流嘴角的笑意缓缓舒展,轻飘飘地说道:“不,慕公子。合不合作两说,但咱们得先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慕摇光怔然道:“谈合作?”
“不谈合作。”叶争流笑得和慕摇光一样温柔,“就坐着,光是咱们两个,聊聊天,也聊聊天下。”
“……”
从慕摇光的反应来看,他可能在怀疑叶争流的脑子被愤怒之神锤过。
叶争流双眼弯弯,笑意愈盛。
慕摇光不知道,他一段惟妙惟肖的痴情人表演,反而让叶争流看破了一件事。
现在,在慕摇光尚且未曾察觉之际,主动权已经再次回到了叶争流的手里。
……
一旦确认了慕摇光的合作之意是真,叶争流就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是她?
就像慕摇光先前威胁的那样,楚王愿意做他的信徒——就是楚王不愿意,以慕摇光现在的能力,还有名为“欺骗”的卡牌,大可去楚宫做点手脚,扶一个他的信徒坐王位。
楚国之地,远比临海城地广;楚国之人,远比临海城人多。
所以,慕摇光为什么一开始就精准地找上叶争流?
难道就凭浮生岛上的几日相处,让他死活都要买定叶争流这支潜力股?
至于他现在亲自上门的举动,与其说是“给故人一个认怂的机会”,还不如叫做“诈唬”。
他越是精心设下圈套,塑造出各种影影栋栋的妖风来逼迫叶争流,就越是说明,叶争流是否和他合作,对慕摇光来说极其重要。
之前那一通唱念做打,不过是慕摇光发现之前跟叶争流讲道理不好使,所以换了一种突破方式而已。
他会如此执着,自然因为这是他不得不做的事。
极其重要,不以慕摇光的主观看法而转移。
慕摇光将扇子一寸寸展开,又重新收拢,几近无奈地笑了一笑。
他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那样,耐心而温柔地提醒叶争流:
“叶姑娘,你若要和我聊天,我今生今世没有不愿意的。但如今,参星教俱系慕某一身,即使是叶姑娘你,我也只能以夕阳西下为时限。”
“夕阳落下前,姑娘要和我说什么都行。夕阳落下后,哪怕你我的合作只差一条没有谈成,我也转身就走——公私有别,我知道城主能懂我的苦衷。”
对这一番软硬兼施的劝诫警告,叶争流只做了一个动作回应。
咚的一声,是她把那只已经漏尽的琉璃沙漏倒转过来,顿在桌上。
刹那之间,沙漏倒转,细沙从原本的一端,簌簌流向了另一端。
望着那只沙漏,一丝不对劲儿之感,蓦然在慕摇光心头闪过。
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刚刚在电光石火之间,自己顺势认下那声喜欢的决定,似乎有些仓促了。
还不等那丝细弱的灵感在慕摇光心中发酵,叶争流便已似笑非笑地朝他投去一眼,打断了慕摇光的思路。
那一眼,竟然也和慕摇光先前以“米饭、剩饭”打比方时,一般无二的意味深长。
叶争流笑道:“刚轮到我登台呢,慕公子急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