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两相沉默片刻, 耶勒从袖中摸出一个金丝楠木小方盒,放在音晚手边。

音晚面露奇色:“这是什么呀?”

耶勒笑道:“你打开看看。”

音晚推开小方盒,红丝绸布上安静睡着一对金丝葫芦耳坠, 金丝累出来的镂空花球, 两两相叠, 制成葫芦样式,玲珑可爱。

“这是给你的生辰礼物。”耶勒说。

音晚拿起耳坠,爱不释手,仰起头冲耶勒温甜一笑:“谢谢舅舅。”

她刚沐完浴, 一头厚重柔顺青丝被编成一根长辫子, 从胸前垂下来, 辫尾细碎缀了些珊瑚水晶珠子,随着动作叮当轻鸣。短碎绒毛蜷贴在鬓边,再加上一双清澈乌黑的大眼睛, 愈发显得脸小小的,稚气未脱的模样。

耶勒眼见她刚才还因担心被皇帝抓回去而愁云惨雾, 眨眼之间一对耳坠就能让她喜笑颜开, 想起他曾在大周深宫见过她所享受的奢靡生活, 不禁感慨,她其实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姑娘。

容易满足,却偏偏总是被辜负。

耶勒凝着音晚姣美的笑靥,心道,他若是有一个这样的女儿,那定要把她严严实实地藏起来, 绝不许天底下的狗男人来伤她的心。

他心中怜爱,伸出手想摸一摸音晚的头,掌面刚要触上她的秀发, 猛地想起什么,又把手收了回去。

一时有些尴尬,耶勒轻咳一声,看了眼更漏,道:“快要到亥时了,回去吧。”

苏夫人帐篷中规矩,亥时寝。

音晚想到这个,神色大变,忙将耳坠收入盒中,起身向耶勒告辞。

帐外正直冰寒天,夜风呼啸回旋,音晚拉着青狄和花穗的手走了一段路,听见有马声啼鸣,回头看去,见王帐前陆续停了几匹骏马,一群身着甲胄的男子涌入帐中。

青狄道:“兴许是有要事商讨,这几日可汗帐中的灯夜夜通明,我听闻突厥内部也是派系林立,争斗不休,可汗的日子并不好过。”

花穗搀扶着音晚小心避开掩在草间的碎石,睁大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原来突厥跟大周没什么两样,也有这一套啊。”

音晚遥遥看着王帐上浮动的人影,眼底一抹忧色沉下:“那是自然,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

三人再无言语,回到帐中,苏夫人已经安歇,青狄和花穗悄悄伺候音晚换上寝衣,也立即灭灯睡下。

第二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音晚陪着苏夫人用早膳,一碟胡饼,一碟牛乳饼,各自一碗糖杏仁麦粥,还有三碟小菜,酱葵菜,盐渍豆豉,酿菹笋尖。

音晚昨夜偷吃了一只烤羊腿,今晨再用些清淡菜粥,正觉得相宜。

用完早膳,侍女来禀,说可汗求见老夫人。

耶勒换了一身装束,深青斜襟缎袍,腰束玉扣盘带,翘头马靴,手里挟着佩刀,刀柄嵌一颗祖母绿石,幽光莹润,看上去很隆重雍贵的模样。

他双膝跪地,冲苏夫人行了大礼,道:“儿子有事想要与母亲商议。”

苏夫人背向他,正对着佛龛虔诚诵经,闻言眼都没睁。

耶勒等不到回应,便自顾自道:“儿子要率兀哈良部精锐铁骑投靠云图大可汗,此去凶险万分,不能带母亲同去,儿子想把母亲和音晚送去瑜金城,托付给穆罕尔王照顾,等到四五个月后,儿子站稳脚跟了,自会去接你们的。”

音晚正伏桌誊抄佛经,闻言抬头看过来。

苏夫人的背影若入定老僧,岿然不动,道:“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但我就在兀哈良,哪里也不去。”

“母亲!”耶勒难得急躁:“若儿子离开了兀哈良,独留母亲在此,如何能保证母亲安危?突厥内部虎狼环伺,与儿子有仇者不在少数,若他们见我部防卫疏散,趁机进攻,母亲如何能抵挡得住?”

话说到这份上,苏夫人毫不动容,还是那一句:“我哪里都不去。”

耶勒面容紧绷,沉默片刻,霍得站起身,对着苏夫人的背影道:“那样便说定了,五日后儿子亲自送你们去瑜金城。”

苏夫人冷冰冰道:“我哪里都不去。”

耶勒将要走,蓦地顿住步子,慢慢转过身,一字一句道:“母亲,阿姐已经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音晚握笔的手一颤,墨汁滴落到纸笺上,层层洇开。

“阿姐生前与姐夫很相爱,她就算有魂灵未散,也会陪伴在姐夫的身边,她不会愿意回到这里的。”

苏夫人合十的双掌不住颤抖,倏然抄起手炉朝耶勒扔过来。

耶勒不闪不躲,铜制手炉生生砸在他胸前,炭灰飞扬,火星燎上衣襟。

音晚忙起身奔过来,伸手想把火扑灭,耶勒却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摁在胸前,摁灭衣襟上燃动的火苗。

音晚闻到一股焦味,见耶勒的手被烧得发红,他却连眉都没皱一下,好像不怕疼似的。

耶勒冲着苏夫人道:“五日后,说定了。”

说罢,他径直拉音晚出帐篷,两人一直走出去很远,他才把音晚放开。

耶勒道:“这几日别回去了,她正在气头上,会拿你撒气的。”

音晚不知该说什么,目光落到耶勒襟前,华美缎袍上被烧了个小洞,周围还沾着些炭灰,看上去有些狼狈。

耶勒低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脆弱和忧伤,但很快被他掩去,只低声问:“晚晚,你是不是后悔跟着我来草原了?”

音晚一怔,忙摇头。

耶勒发觉刚才拽她出来时匆忙,她只穿了件绸裙,便将自己的裘衣给她披上。

他眺向远方,草原苍茫无垠,朝雾未散,飞鹰在轻邈青烟中盘桓,天地寥廓,孤影寂寂。

耶勒将长刀拔出,银亮锋芒指向南方,道:“舅舅向你保证,至多三年,这草原之上唯我独尊,突厥铁骑皆伏于我麾下,听我号令……”剑指中原。

他还是机敏清醒的,知道要在音晚面前遮掩着自己想要踏平大周疆土的野心。

音晚瞧着他踌躇满志的模样,一时有些恍惚,低下头没再说话。

一旦安静下来,气氛就有些低迷。

耶勒怕她再胡思乱想,便催促她回自己帐篷收拾行囊,强调五日后起程。

夜间草原上飘起了雪,状若鹅毛,纷纷扬扬,帐外一盏风灯孤悬,映照雪影簌簌零落。

音晚想起白天时的冲突,想起舅舅和外祖母口中的母亲,久久萦绕心头,难以释怀。

她现如今正在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不禁想,当年的她在这里过得好吗?也如自己一般烦恼多过快乐吗?

正站在帐篷门前出神,忽见远方骏马踏雪而来,停在王帐前,依稀抬着什么人进了帐篷。

青狄正从外面挤了半罐热腾腾的羊奶回来,脸颊冻得通红,哆哆嗦嗦地说:“姑娘,可汗受伤了,我偷偷看了一眼,肩膀上全是血。”

音晚脑子里嗡的一响,来不及细思量,忙扯过披风系上,道:“我们去看看。”

等走到了王帐,听见里面人声交叠,她才觉出些不妥。

她来草原这么多天,一直小心翼翼遮掩身份避着人,这里这么多人,万一哪一个从前在长安见过她,再把她认出来,岂不麻烦?

可她已经知道了舅舅受伤,若就这么无事人似的回去,岂不太冷血了,舅舅知道也会心寒的。

她左思右想,躲在帐篷外观察着这里的情形,足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帐篷里的人陆续都走光了,她才出来。

葛撒戈正端了盆血水出来倒,见着音晚,忙道:“这大冷的天,小姐快进来。”

耶勒已经合衣躺在榻上,肩膀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渗出些许血迹,如红梅凌寒于雪间,分外触目惊心。

他见音晚进来,忙从榻上起身,低头把衣带规矩系好,冲她笑了笑:“这么晚了,你怎来了?”

音晚凝着他的肩膀,轻声问:“舅舅,你伤得重不重?疼不疼?”

耶勒无所谓道:“这点伤算什么。”

音晚在雪中站了许久,乌发间一片霜白,脸颊和耳朵冻得通红。耶勒见她这模样,无奈道:“你过来,到炉火边烤一烤,别忘了自己还怀着孕,若是着凉了可怎么好?”

她依言坐过来,葛撒戈挑帘进来,手里提着酒壶,大咧咧递给耶勒:“可汗,酒来了。”

音晚瞪大了眼,把酒壶截住,问:“干什么?”

耶勒道:“这不受伤了,喝点酒才能睡个好觉。”

“胡说!受伤了不能喝酒!”音晚自小便被父亲教着如何保养身体,于此道颇为讲究细致,将酒壶夺过来,低头闻闻,一股浓烈辛辣之气刺鼻而来,不同于中原酒酿得绵柔,真正跟刀子似的。

她把酒抱在怀里,坚决地冲耶勒摇头:“不行,不能喝酒。”

耶勒半张着嘴看她,好半天,伸出舌头舔舐下唇,糊弄她:“好好好,不喝,你放那儿回去吧,我不喝。”

音晚狐疑地瞅他,紧抱着酒壶不撒手,站起身问:“你们这有没有锅?”

葛撒戈愣愣道:“有,我带小姐去。”

音晚指挥青狄和花穗:“你们在这儿看着可汗,他要是喝酒,你们就出来叫我。”

两个小丫头依言站在榻边,跟左右护法似的,威势赫赫盯着耶勒。

耶勒躺倒,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长叹:“晚晚,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音晚不理他,跟着葛撒戈出去。

距离王帐不远有个专门准备膳食的小帐篷,里面一应炊具齐全,葛撒戈解释:“老夫人要吃斋饭,可汗专门从中原请的厨子,这些炊具都是厨子带过来的。”

音晚挽起袖子,从陶罐里捧出几把细米,边生火边问:“这里有莲子吗?”

“什么?”葛撒戈有些摸不着头脑。

音晚耐心道:“莲子,从莲蓬里剥出来的。”

葛撒戈想了想,道:“小姐等我一下。”他飞快奔出去,没多久奔回来,手里捧着张粗布,里头搁着几十粒乳白的莲子。

“我们可汗不喜欢这些中原琐碎吃食,我从别的帐篷要的,前些日子来过一个中原商人,专门卖这些东西。”

音晚喜出望外,她刚刚还从陶罐里找出一捧干红枣。

她煮了一锅莲子红枣粥,把干红枣剔核,切碎了撒在粥里,文火慢煮,煮了半个时辰,本来还应该煮久一些,怕耶勒等得不耐烦,匆匆舀出锅端过去。

进帐篷时耶勒正拉着青狄和花穗说悄悄话,像在劝她们什么,满脸的奸诈狡猾,一见着音晚立即噤声,冲她憨厚地笑。

音晚拿瓷勺舀着粥吹凉,端给他:“喝。”

耶勒耸了耸鼻子:“什么啊?”他勉强就着音晚的手啜了一口,皱眉道:“我不爱喝这些黏糊糊甜丝丝的东西,我就想喝酒。”

音晚面无表情看他,蓦地起身,作势要扣他的后脑勺给他往下灌,他立马认怂,举手投降:“好好好,我喝,我喝。”

他捧起粗瓷碗咕咚咕咚喝下整碗粥,放下碗,打了个嗝,咂巴了咂巴嘴,唇舌间留有温热绵滑的食物清香,顺着喉线往下,身体里暖融融的,别说,还挺舒服。

音晚把碗放下,敛着袖子坐下,裙缎整齐堆叠于脚边,甚是文静端雅。她柔声细气、一本正经道:“受伤了要切忌辛辣之物,不能喝酒,不能吃肉,要好好地喝粥,莲子安神,我明日还给舅舅煮粥喝。”

耶勒眉间一跳,流露出茫然与无辜:“不能什么玩意?”

音晚耐心重复:“不能喝酒,不能吃肉。”

葛撒戈在一边捂嘴偷笑。

耶勒裹住被子,往榻边挪了挪,冲音晚语重心长道:“晚晚,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是突厥人,地地道道的突厥人,我们突厥人跟你们中原人不一样,我们受伤了就得喝酒、吃肉,不然好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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