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头一惊,连忙松手往后一退。那小宫女就一把将衣服拿过来,小心翼翼的捧在怀里,指使她。
“你去把熏笼和香炉拿过来。”
她还傻愣愣不知道干活,又被这小宫女埋怨挖苦。
“怎么傻乎乎的跟块木头似的!别人家捧捧你就真当自己是贵人了,也不瞧瞧你有没有那个命。该是伺候人的,就得老老实实的认命。这里可没人对你怜香惜玉,你要是干不了活,那我就去回了嬷嬷,给你里外安排好地方享福去。”
这话字字句句刺耳割心!她是早就想到一旦恩宠不再,这群奴婢会是个什么样的嘴脸。可哪里想得到这天上地下来的这么快,叫她一点防备都没有。
心里刀割似得痛,恨意滔天,浪潮似得往头上涌,可她也只能硬生生的忍住。咬着嘴唇,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顶,乖乖过去把熏笼和香炉拿了过来。
小宫女见她听话,也就闭了嘴,只是这熏衣的活却不叫她沾手,自己一个人点了香,摆好熏笼,抖开贵人的衣服,罩在上面。
这香如云似雾,被轻柔的衣服拢着,丝丝缕缕的透出。
小宫女享受似得吸了一口,赞叹。
“这可是上好的沉香木呢,指甲大的一块就要一两银子。点上一块,也只能熏这一件衣服。可熏透了,十天半月这香都散不去。”
沉香木,唐婉柔自然是知道的。这种上等的香料她长这么大也只在书里瞧过,别人嘴里听过,是从未曾有机会用过。知道宫里宝贝多,早知道一定能让她开眼,却不想是这么一个开眼。
嗬,一两银子一小片的香料,王爷就舍得拿来给他心尖上的娇人熏衣服用。
她一直以为王爷就是个冷冷清清的,心硬如铁,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却原来,也会做这样知冷知热,知情识趣的事。
是啊,他还叫那王宝宝把这沁芳斋好好的收拾装扮了一番呢。这一份心思,也够瞧的。
可惜,他的心思,全给了别人。
她这样知冷知热,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还比不上那么一个假凤虚凰的“姣童”。
不要她干干净净的身子,却去走那臭后门子。王爷,您可真糊涂!可恨可气,可恼可笑!
夏天的衣服少,点了三片沉香木,就把里外的衣服连同手帕荷包都熏好了。
熏好的衣服那小宫女自己捧着,不许唐婉柔沾手,说她手上有泪,会污了贵人的衣服。
她知道自己现在是臭的脏的,再入不了宫里这些势利鬼的眼!
唐婉柔已经懒得计较,木木的低头不语,一路跟着到里屋。
回到里屋,顿时又是叫她瞠目结舌。
*
沁芳斋里已经摆开了大阵仗,又是人又是家伙什,堆得满满当当。
她们捧着衣服进去,即轮不上伺候,也进不到跟前,就只能靠边站着等。
小皇帝已经除了高冠,脱了外衣,只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小衣小裤,瘦瘦一个小人儿,坐在一面硕大无比的镜子前。
这镜子比洗脸的铜盆还大好几圈,能把人半个身子都照进去。
镜子大还不足为奇,更奇妙的是这不是一面铜镜,而是一面银镜。
镜子是莲花形的,边沿一圈全是带尖的莲瓣,当中是镜面,磨得十分平整光洁,明晃晃亮闪闪如同一池碧波,照的人格外清楚。
铜镜再好,照的人脸上总带着黄气。银镜就不会有这样的烦恼,人原本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小皇帝照在镜子里,肩头披着云肩,头发都散开了,一个脸生的老太监正捏着一把象牙梳子,轻手轻脚给她梳头。
旁边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太监,捧着一个漆雕大盘,盘子里全是不认得的工具。
仿佛这老太监不是在梳头,而是在动一个精密的手术。
末璃此刻已经洗过了脸,刘嬷嬷亲自押着,让另外一个老嬷嬷用细细的白豆蔻沫子,给她洁面。再用两遍清水洗净之后,轻轻拍上一层薄薄的花露。
她跟坐牢似的坐在小凳上,看着大镜子里自己的头发被那老太监疏通了,扎起来,又往头上盘起。
她一直是当男孩子,头发没留长,压根盘不起来。上回落在那麻脸婆娘手里,用了两个丝窝窝垫着,才梳成了双丫,可松垮垮的看着就不精神,而且坠着头皮难受。
可身后这老太监是真有一手,没用丝窝窝,愣是靠着她自己的头发,也给梳出一对双丫鬓。而且,说是双丫鬓,却丝毫不带丫鬟气,格外俏皮活泼。
刘嬷嬷原先想着要不要给小皇帝盘头,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太小了,盘起头发来也不像个样子。还是梳着这小孩子的头发,方才显得秀气可爱。
妆台上还摆着许多瓶瓶罐罐,但刘嬷嬷觉得都用不上。这就是个孩子,涂脂抹粉的反而糟践了这如花似玉的脸蛋。干干净净,原原本本的样子就很好,大家闺秀没必要浓妆艳抹整幺蛾子!
唉,谁能想到,这陛下竟是个女娃儿呢!此刻她的心,都还七上八下,跟做梦似的。
头发梳好了,老太监功成身退,带着小太监拿了赏钱就出去。
两个小宫女上前,一个把云肩摘了,一个搀扶她起来,领着去屏风后面换衣服。
走在唐婉柔前头那个小宫女立马上前,捧着衣服过去伺候。
唐婉柔也低着头跟过去。
那一边,小皇帝已经开始脱小衣。
头一次在完全陌生的人面前换衣服,这让她很紧张,浑身的肌肉都快僵硬了。是抬不起胳膊,也站不稳脚跟。
两个小宫女也很紧张,她们都是新来的,没见过陛下的龙颜,只知道这是摄政王心尖上的人。摄政王的形象在宫里一向不怎么好,大家都知道他杀人有瘾,谁也不敢得罪他,自然也不敢得罪眼前这个正当宠的新主子。
得亏刘嬷嬷赶过来,亲自上前伺候,一面细声细气和言细语的跟小皇帝说话,缓解她的紧张情绪,一边伺候她更衣。
脱了小衣就露出她贴身的西洋镜,那是宝盒偷偷摸摸掩人耳目一针一线缝的小背心。她尚未发育,故而这背心并不厚实,外面一层是绮罗,里面一层是洗到发白发软的棉布,吸水透气。
把这小背心去了,就露出她单薄纤瘦的身躯。
刘嬷嬷没来由就鼻子发酸,心头一片潮湿。
诏安公主十三四岁的时候,可早就有了大人样。而眼前这真龙天子,金贵之极的娇人,却如此消瘦纤弱。她久居深宫,自然懂得这里面的门道。早年先帝好细腰,宫里就有娘娘忍着不吃饭,硬生生饿出一把细腰。
这孩子,就是饿出来的。所谓的体弱多病,其实就是饿的。小孩子不经饿,这一饿,就长不高,长不大,亏了根本。
崔昭仪好狠的心,好辣的手。这亲生的骨肉,竟也舍得这样折腾。
就为了有一个儿子傍身啊!宫里的女人为了活下去,为了往上爬,真是什么手段都敢使。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太嫔娘娘又何尝不是呢!别人想要儿子都想疯了,太嫔娘娘却不得不硬生生把龙子龙孙打掉。就为了不被皇后娘娘忌讳,好让诏安公主能体面的长大,体面的出阁。
同病相怜!这让她不由得把对诏安公主的怜爱之情,移情到了末璃身上。
末璃并不知刘嬷嬷心中的想法,她曾经捂得严实的秘密,此刻却曝露在这些陌生人眼里,这让她心情很复杂。
她应该感到轻松,终于,在今天她可以正大光明的当一个女孩子了。
可偏偏,她只觉得沉重而屈辱。
她的身体,仿佛成了一个展示品,被人摆弄着,穿戴打扮,就为了取悦一个男人。
这是一种被物化的屈辱!
她脸色不大好看,刘嬷嬷也就不再闲扯,亲自为她换了小衣小裤,然后又扶着到外面,继续穿外衣。
在外面,早已经摆了一个半人高的架子,架子上挂了一面更大的长圆型的穿衣镜。这么大的镜子,不好用纯银做了,乃是铜鎏银。
末璃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点一点成了一个女孩子,变得不像她了,变得很陌生。
她怔怔的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觉得很惶恐。这个面无表情,手足无措,满目惊慌,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就是真实的她吗?
明明她一直期待着解放身心,重归自我。可此刻,却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很讨厌!
觉得她讨厌的,自然还有唐婉柔。
天哪!她此刻才知道眼前这个娇滴滴美若女子的小皇帝,不是男孩子,而是个女孩子。
哈!这天下真是乱了套了!竟然让一个女孩子当了皇帝?
这样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事,怎么就没人出来阻止?
对了!十七皇子就是摄政王亲手扶上龙椅的。
哈!她的王爷,竟然会做这样的糊涂事!
不对!王爷可不糊涂!他是疯了,竟然爱这孩子到如斯地步,连皇帝都能让给她去当!
有这样一个娇人在这儿,还有别的女人什么机会?
可眼见着这个小孩子成皇称帝,享尽荣华富贵,受尽万千宠爱。她的心,怎么就这么恨!恨得如同刀割,火烧,酸蚀一般,痛的人快要爆炸。
紧紧的捏着手,咬着牙,硬撑着她才熬下去。
不甘心,她绝不甘心!
凭什么这小丫头就能得尽天下所有的好处?而她却连王爷的一个眼神都得不到?
这小丫头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坐在那里,别人就得跪着去仰望她,伺候她。
王爷就把这金屋银屋乃至整个天下,都堆在她脚下。
她凭什么?
人比人,气死人!
她不甘心!不甘心!
*
摄政王果然下了朝就过来。
人还没到,报信的小太监就一路快走,先过来通气一声。
得了信,沁芳斋里的大小奴婢顿时都头皮一麻,后背一紧,屁股一夹,屏息凝神,吊起十二分精神准备着伺候这位鎏玥真正的掌权者。
唯有末璃一人,仍旧是懒洋洋的坐在罗汉床上,微微叉着腿,自顾自摆弄一个荷包。
她是当惯了男人,压根没学过什么女子该有的仪容。穿着一身飘飘洒洒的襦裙,却仍没个女孩子该有的坐像,一点也不当回事。
刘嬷嬷有心教教她仪容,可又顾忌着她的身份。
就算是假的,就算是虚凤假凰,这也是鎏玥的真龙天子,是坐在御正殿龙椅上被文武百官三叩九跪的皇帝陛下。
摄政王都还没管教这孩子呢,谁又有资格去管教?
何况,小皇帝到底什么脾气,她也还没摸透呢。万一这小主子是个气性大的,以为她这是仗着自己是摄政王请来的,故意摆架子耍威风,来一个下马威,那可就冤枉死人了。
这宫里,能出头的哪一个不是人精。十七皇子没权没势没靠山,崔昭仪又死得早,没人护着,没人帮着,没人扶着,能走到如今,那就不是一个“无知小儿”。
她还是安分点,摸摸脾气再说。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来日方长,不必急在一时。
刘嬷嬷并不知晓唐婉柔的身份来历,更不知道此刻她心里的怨恨。只觉得她看着就是个不老实不安分的,就打发她到廊下的守着,不让她在屋里伺候。
这种不懂规矩的人,万一冲撞了贵人,可就打了她的脸。
然而这正和唐婉柔意,她此刻是身心俱损,心急如焚。听说王爷马上就要过来,顿时觉得这是自己一个大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