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煦!……你等等!”岳溪明举着伞一路追了过去,雨下大了,那道背影就像虚无缥缈的幻觉,竟有些望尘莫及。
她还没踏出院门,就被暗阁弟子拦了下来。
一左一右,客客气气地把她挡了回去。
“你们让开!我找林煦!”她拼命推搡着,想去追快要走远的那人。
暗阁弟子从来不多话,却是断然不会让她踏出这院子一步的。
“林煦!林煦!”她拔高了声音喊他,生怕他真就这么走了,情急之下抄起脚边一块石头给他抡了过去。
正中他的伞。
林煦停了停,冷着脸回头看向她。
她顿时心虚了下去:“对,对不住,你一直不理我,他们又不肯放我出去,所以……”
“林护法。”那两个暗阁弟子为难地望着他。
林煦静静看了她片刻,道:“让她过来吧。”
有了左护法的命令,暗阁弟子互觑一眼,终是退下了。
岳溪明欢欢喜喜地跑到他跟前:“我还以为你会假装不认识我呢。”
林煦皱着眉打量她,白衣紫衫的小姑娘,瞧着就是个娇生惯养着长大的,那双眼睛亮的像天上的星辰,打着油纸伞,兴冲冲地跑过来,眉梢眼角全是干干净净的笑意,半点也不遮掩,仿佛是在清楚地告诉他,她有多想见他。
方才跑过来时有些急了,也顾不上提一提衣裳,这会儿她的衣摆濡湿了一片,白净的鞋面儿也沾了泥点,她却一点儿也没在意,径直到他面前。
他定了定神:“何事?”
岳溪明喘了几息,道:“我这次跟我哥来琼山,就是想见你一面的。”
这话说得着实模棱两可,任谁听了都觉得这话里有些旖旎的心思,但她的眼神却偏偏是清澈又直率的。
“你来见我作甚?”林煦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听几句。
岳溪明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你那天在楚京,是不是去了大长公主府?”
眼前的人僵了僵,她忙道:“我只是听说那天公主府遭了刺客……”
“你觉得是我?”林煦平静地看着她。
她踟蹰片刻,嘀咕道:“那天追着你的禁卫统领,以前是我爹麾下的一个副将,我问了他……”
“既然问过了,还来问我作甚?”他面色一沉。
“你真去了长公主府?”尽管事先打听过,但听他亲口这么说,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
“与你何干?”他有些不悦,“你是打算回去揭发我,然后让官兵来琼山抓刺客?”
“不是不是!”她连连摆手,“我不会说出去的,长公主殿下并不想追究这件事,我只是想来问问,你那晚去公主府做什么,怎么会被当做刺客?你们武林中人不是一直不愿踏足朝堂吗?”
林煦疑惑地盯了她半响,确信她只是好奇之后,暗暗松了口气:“此事与你无关,你只当那日没见过我,这人情,我会记着的。”
“我没让你记着什么人情……”岳溪明见他不愿说,逼问显然行不通,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不会跟长公主殿下有什么仇怨吧?殿下是个与世无争的人,这些年一直深居简出,我常去陪她下棋,殿下是个好人,你若是有什么怨怼,能不能……能不能说给我听,我帮你想想法子,你别再去刺杀殿下了。”
她多年前便认识明钰长公主,公主府未建之前,就时常去宫中寻她玩,长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了。林煦若是真去刺杀殿下,她绝不会袖手旁观,无论如何,都会保全殿下的安危。
可她也不愿看到他被抓住。
“你觉得你能帮我什么?”林煦觉得这姑娘实在是好骗,他这还没说什么呢,她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岳溪明思虑片刻,道:“只要你不去刺杀长公主殿下,我会尽我所能帮你的。”
林煦沉默了,她也悬着一口气,不敢轻易往下说,四下便只剩雨声了,雨敲在伞面上,又顺着伞骨滑下来,眼前的光景仿佛都静止了。
直到他抬起手,在她额上轻轻点了一下。
“算了吧,你帮不了我。”他淡淡道,“我那日去楚京,也不是为了刺杀长公主。”
闻言,岳溪明总算是松了口气。
“早说嘛,害我好几日都提心吊胆的……”
“回院子里去,雨停了会有人备马送你们离开。”他转身走了。
“哦……”她踟蹰了两步,喊了他一声,“那个香囊你还带着么?”
“扔了。”他头也不回。
岳溪明登时就急了:“我,我缝得很辛苦的啊!你扔哪儿了!林煦!”
无论她怎么嚷嚷,他连停都没停一下。
在身后两个暗阁弟子“和善”的注视下,她唯有回到院子,等着雨停。
“这么大雨,怎么还出去?”岳将影恰好从屋里出来,隔得远了,也不知她方才做什么去了。
沈虽白已经换上了干净了衣裳,坐在那喝姜茶。
她收了伞,搁在门边沥水,进门坐下。
“怎么了?”沈虽白见她绷着脸,就差把“我不高兴”写在脑门上了。
“哥。”她转而看向岳将影,“我给你绣的香囊,你丢了吗?”
闻言,岳将影一脸莫名:“没丢,还带着呢。”
说着,他便从腰间解下一只香囊。
沈虽白瞥了一眼,顿时皱眉。
该如何说呢,这猪脑袋绣得还挺传神的。
少见的栩栩如生,这眼睛,用了几缕银线,更是炯炯有神。
绣工是不错,不过……
“你为何要绣一只猪?”沈虽白分外不解。
“我哥说你们江湖男子就喜欢这种实在又富态的纹样。”她拧着眉,备感疑惑。
沈虽白:“……?”
他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对面的岳将影。
岳将影眼明手快地一把将他拖到窗边。
“我们江湖中人喜欢……这等纹样?我怎么不晓得?”沈虽白觉得他这反应可不对头,看看那只猪脑袋,亏他能每天戴在腰上招摇过市。
“这事儿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岳将影压低了声音,“我也不喜欢香囊上绣个猪头,真喜欢这纹样的,也就只有我爹了,每晚睡觉都放在枕头边呢。”
“那你为何要这么告诉她?”
“那不是实在没法子了嘛……”岳将影憋着一口气,“我妹妹不晓得中了什么邪,不过是弄坏了人家一个破香囊,就寻思自己绣一个还给人家。”
沈虽白皱了皱眉:“这不是理所应当的?”
“问题不在于她绣这个香囊,在于她要把这个香囊送给谁!”
“这香囊……原本给谁的?”
岳将影满腔郁闷:“红影教左护法,林煦。”
“……”
“香囊这种玩意儿能随便送吗?要是被我爹晓得了,还不发兵荡平了这座山!”想起自家那个宠女儿都快无法无天的爹,真不晓得日后谁做了岳家的女婿,会被老丈人折腾成啥样。
“可她不过是还礼罢了。”
“真是如此我偷偷帮她一把也就罢了。”岳将影无奈地摇着头,“我的妹妹我还能不清楚?她对着那个坏了的香囊絮絮叨叨了三日,还特意问我绣哪个纹样那个姓林的臭小子会喜欢!别说我不晓得,便是真晓得,我也不能告诉她!”
沈虽白扬眉:“所以你就让她绣了一头猪?”
“……我才不会让这丫头往火坑里跳,那林煦想得美,凭什么让我妹妹给他绣香囊,拦不住溪明,我还不能恶心恶心那个魔头?”岳将影嗤了一声。
沈虽白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轻笑一声。
宁愿一家子佩着这猪头香囊,也不愿让林煦得一个好看的,真不晓得如何说他才好。
“兄弟,我都忍到现在了,你可别给我说漏嘴。”岳将影紧张地叮嘱道。
沈虽白也只得点头应了。
回过头,岳溪明手中还拿着那只香囊,疑惑地望着他俩:“你们方才说什么呢?沈哥哥,你是不是觉得这香囊不好看?”
“好看!他怎么会觉得不好看呢!”岳将影赶忙打圆场,“子清刚刚跟我说,也想要一个来着!”
沈虽白错愕的看向他。
不,这个香囊,他真的带不出去。
岳将影无视了他眼神中的拒意,冲他挤眉弄眼:“是吧,子清?”
“沈哥哥……你也喜欢?”岳溪明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在兄弟真挚的注视下,沈虽白昧着良心点了点头:“……嗯,这香囊绣工卓绝,纹样神形兼备……挺好看的。”
闻言,岳将影松了口气。
岳溪明的神情更加诧异了。
“原来哥哥说的是真的啊,你们江湖中人竟喜欢这样的,和楚京的公子哥儿果然不同……”
沈虽白内心倍感挣扎,一向不会说谎的他,这会儿眼神都有些飘。
他突然有种对不住所有江湖儿郎的内疚感。
岳溪明看着手中的香囊,又想起方才林煦说的话,不由得有些气恼:“既然喜欢这样的,干嘛丢了嘛……”
“什么?”她咕哝得小声,岳将影没听清。
岳溪明将香囊丢还给他,不想多言。
岳将影也懒得追问,只要她不胡闹就成。
“子清,你去哪儿了?”他转而问沈虽白。
彻夜不归,翌日午后才回,这是在红影教的地盘上,万一有个好歹,他都不晓得去哪儿给他收尸。
这小子倒是一脸云淡风轻,敢情只有他们在这南院中悬着一颗心?
沈虽白想起了琼山寨,摇了摇头:“只是出去走了走。”
他错开视线,以免这谎话漏了馅儿。
“走了八九个时辰?”岳将影一脸不信。
“嗯……”
“沈子清,你撒谎的本事一向不好,你现在是为了顾如许那丫头骗我这个兄弟?”
沈虽白叹了口气,转向他:“将影,我这几个时辰的确与十一在一起,但去了哪儿,恕我不能告知,我答应了十一,绝不透漏半句。”
岳将影有些恼火:“顾如许顾如许……她是前世积了多少德这辈子才有你这么个傻小子这般护着她?你可知道江湖上说她无恶不作,万一她有所图谋,你还帮她隐瞒吗?”
“她不是那样的人。”沈虽白毅然决然地看着他,“将影,你从前也是信她的。”
岳将影呵了一声:“是啊,我从前也信,可她呢?她几时做过不让我们失望的事?非要等到那把红影剑戳在你心口上,你才会醒悟吗!”
“将影!”他忍住了脱口而出的关于琼山寨的真相,一字一句地对他道,“你就当信我一回,江湖传闻总有夸大其词的时候,无论十一从前做过什么,她都是我的小师妹,也曾是你的小师妹,她会变成这样,定是有缘由的。”
岳将影合了合眼,有些心累:“你从来都信她,便是她让你一次次失望,你还是死性不改,磕了南墙也不肯回头……沈子清你中邪了。”
“我信她心中仍有一丝善念,只要她善心未泯,便能回头。”
“呵,善心啊……”岳将影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就为了这么一点虚无缥缈,甚至不晓得明天还有没有的善念,天晓得他今后得与多少武林豪杰对着干,保不齐顾如许最后还得捅他一剑。
谁晓得这值不值得,这傻透了的小子怕是压根没想过值不值得吧。
在他眼里,顾如许这三个字,就足以让他披荆斩棘,无所不能了。
“罢了,我再信她一回就是。”
岳溪明看着自家哥哥万般无奈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好奇:“顾教主真有传闻中那么坏的话,我们这会儿都去黄泉路上了吧,哥,你口口声声说不信顾教主,但你来这提亲,却连一个岳家军都不带,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闻言,岳将影怔了怔:“我这是……岳家军不是用来保护我的。”
“府上还有不少亲兵呢。”岳溪明狡黠地眨着眼,“在你心里,早就确信顾教主不是那等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了吧?我记得你说,在束州时,也是顾教主安排季姑娘前去接应你,她若想杀你,大可对你置之不理啊。”
“这……”
“沈哥哥,你不必太担心了,我哥这是拉不下脸面,同你犟嘴呢。”她笑道,“在他心里,顾教主早就不是什么魔头了!”
“岳溪明!”岳将影伸手欲捂她的嘴,“瞎说什么呢你!”
岳溪明赶忙躲在沈虽白身后,冲他调皮地吐了吐舌:“本来就是嘛,不然你为何恼羞成怒?”
“谁……谁恼羞成怒!岳溪明你给我站过来!……”他气恼地来揪她,可惜轻功不如妹妹,又有沈虽白护着,折腾了许久倒是把自己累得直喘。
“别闹了。”沈虽白无奈地将他俩分开,“外头雨快停了。”
窗外雨声渐弱,草叶悬露,山间清风微凉,浓云终散去。
季望舒带着人步入南院,望着廊下的他们,点了点头。
“你们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