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梁城附近有一山群,山上长着很多名贵的树。若是在恰当的季节上山,取些木材拿到市场上去卖,可以换得不少银子,所以即使山挡住了部分商路,却没有影响到安梁城的经济发展,反倒使山脚的某些人家成了富豪。比如那临山的季家,因得了祖上传下来的选材砍柴法,这会儿都盖起了小阁楼了。
这日,季家的幺子季鹏程背了一个竹筐,在山道上走着。因为年纪小,加上最近山贼肆虐,家中长辈都不让他出门。好不容易得了次机会,父母让他上山拣些木柴回家,他便盘算着要好好游赏一番再回去。
他走走停停,乐滋滋地看着路两旁的花花草草,心情简直比这阳光还要明媚。还没走到半山腰,他的筐里一根木柴都没有,倒是被些野花野草填了个半满。
正玩得欢快,忽地听得远处传来嘚嘚马蹄声,他吓得一惊,当即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山山山山山山贼?”
前方传来一声轻笑,男子的声音清爽悦耳,季鹏程这才把方才自动闭上了的眼睛睁开来。
“我说小孩儿,你怕,怎么不逃?”开口的男子骑马走在后方,身着一袭白衣,唇边若有若无地挂着一丝微笑。而策马走在他前面的男子,眉目之间满是凌厉,吓得季鹏程又是一哆嗦。
白衣人下了马,走到他面前:“小孩,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到此处?”
那前方的锦衣男子见状,竟也没有生气,也跟着下了马。
季鹏程看他越走越近,迟迟张不开口。
姚枂岚趁机揶揄道:“唉,你别怕他,他长得就是那个样子。其实他心地善良喜欢孩子待人温和,典型的刀子嘴,啊不,刀子脸豆腐心啊。”
景眳朔喝道:“姚枂岚,时间紧迫!”
“好好好,”姚枂岚忙转向季鹏程,“问你呢,孩子,名字,以及你住在哪里,来这作甚?”
季鹏程颤抖着答:“我,我叫做季鹏程,是,是那山脚下的季家的孩子。今,今日上山,是为了给家里带些木柴回去。”
姚枂岚又问:“可是我听说,最近山贼猖獗,你父母放心让你一个人上山?你这模样,也不过八九岁吧?”
“是的。今年刚好九岁。”像是说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季鹏程露出了一个个的笑脸,“我求了好久爹娘才让我出来的呢。听说山贼一般藏匿于上半山,没有大的商队不下山活动,所以我和爹娘保证,只在这一带转转才回去。”
景眳朔这才开口道:“既然这么想出来玩,为什么不让爹娘带你出来呢?”
季鹏程偷偷摸摸地抬起眼睛,打量了他几眼,才道:“爹娘都在忙着建房子,家中的哥哥姐姐也都去帮忙了,我最小,只能帮着拣些柴……啊!我忘了这事了!”他回身看了看塞得半满的竹筐,黑亮的眼睛中流露出些许歉意和无奈来,“怎么办呢,去哪里找木柴呢。”
“这个时候建房子,吗……”景眳朔摸了摸无痕的剑柄,像是在对姚枂岚暗示着什么。姚枂岚似是懂了他的意思,歪了歪脑袋,嬉笑的神色收敛了许多。
“我觉得你爹娘根本没有指望你砍柴回去吧,”姚枂岚拍了拍他的肩膀,“待会天色暗下来就很危险了哦,不如现在就回家吧?”
“这这这怎么行呢?”季鹏程忙道,“我能帮上的忙本来就少之又少。”
景眳朔无奈地扶额:“好了好了,我帮你砍些柴,你拿了就快快回去吧。”
安梁群山上都是些巨木,想要得到能够人力搬运的小树枝,就只能到达常人不能企及的高度凌空而砍。景眳朔深吸一口气,足尖一点,向上一跃。
纵是习武之人,也不可能一跃千里。跳至最高点时,景眳朔伸手拍向一旁的树枝,稍稍借力,人在半空中打了一个旋,头向下加速远离地面。这下别说是季鹏程,就是姚枂岚也看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那人娴熟地在空中翻转了几下,便飞跃至树顶。由于上升的速度极快,他的发髻被吹开,长发在空中飞舞着。
“大丈夫当如是啊。”季鹏程发出了几不可查的赞叹之声。眼前的人,似是立在了万物之上穹顶之下,俯视着身下的一切,虽不是这江山之主,却也可谓是人中之龙。
季鹏程不由自主地呢喃道:“什么时候,我也能成为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
“或许等到你长大吧?”姚枂岚摸了摸季鹏程的头。
半空中,景眳朔的身子一顿,止住了上升。趁着在空中悬停的短短一瞬,景眳朔抽出腰间的无痕剑,对准了树枝。身体迅速地开始下落,景眳朔握剑的手一刻不停地挥舞着,被砍断了的树枝顺着剑式,齐齐落到地上。景眳朔完成任务,身体一侧,整个人朝左边的树坠去。快撞到树干的时候,他提起无痕,剑尖一点,整个人转正了过来。眼见马上要砸到地上,他用脚底蹭了蹭树干减慢了下降的速度,最终站稳。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就好像发生在了两次眨眼之间。
景眳朔把木柴交给季鹏程,把无痕收回剑鞘中。季鹏程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接过木柴,吃吃地道:“谢谢,谢谢公子。”
景眳朔似乎是突然觉得这孩子不错,愣了愣,然后才道:“你拿着这些回家去吧。”
姚枂岚捻了捻耳边长发,把落下来的发髻扔给景眳朔,让他束好发。“鹏程,你告诉我们,如果要上山,怎么走?”
“公子不用担心,”季鹏程将砍下来的树枝尽数收好,“从这里开始,只有一条路,你们只需沿着这条路走。”
姚枂岚颔首:“知道了。你赶紧回去吧。不然……”姚枂岚用肩膀撞了撞束发到一半的景眳朔,“这位哥哥可是会担心得不得了的哦。”
景眳朔“啧”一声,束完发立即嫌恶地用手拍打被姚枂岚撞过的地方,像是为了拍掉什么脏东西似的。
“好的。”季鹏程告辞离去。
两人翻身上马,景眳朔状若不经意地问道:“方才使剑,我才想起问一句,楚荆卿怎么样了?”
“他啊,”姚枂岚依旧是说正经就正经,不需要任何的过渡,“虽然表面上没事,不过心里应该很苦吧。我们离开皇都也有几天了,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景眳朔把目光投向远方,幽幽地道:“自古以来,最大的悲不过是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楚荆卿这样的奇才,失去了武功,一定很痛苦吧。”
尽管知道景眳朔看不见,姚枂岚仍摇了摇头:“只是失去一臂,不是失去武功。既是奇才,那便是任是失去一臂也能达到高手的水平。然而,他注定少不了要纠结挣扎一番了。都怪我,那日若不是我派他出去,也不会造成此种结果。”
感觉他语气之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悲痛,景眳朔回头道:“我还以为你和你主子一样,是无情无义之人,没想到你还是有感情的。”
姚枂岚苦笑:“都是人,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感情?只是有些时候,感情不过是累赘,没必要因为感情做一些无用之事。千翎……厉王殿下,能够为了大义舍弃一些事、牺牲一些人。我,并未觉得他是错的。不如说,大多数时候,我也是如此。帝王家,无情冢,为帝王者,最忌多情。”
这是两人第一次正面的理念交锋,景眳朔策马至与姚枂岚并排,不恼不怒:“这么说,你认为薄情便是好事了?薄情之人,不能心怀百姓,最终定会负了百姓负了天下。”
没错,他们是相似的。比如,两人俱是长于心计,善于隐藏自己,直到把自己给丢了。又如,胸怀这天下,却又都不愿意过多地蹚权力斗争这浑水。再如,期待着棋逢对手,渴望着巨大的挑战。这样的两个人,为何会立场截然不同?
姚枂岚接口道:“薄情,其实是因为太多情。正因为心怀了百姓,所以才要亲力亲为,不放心这江山落入他人手中。为了达到这目标,自然是要不择手段。你我都知道,皇位之争如两军交战,稍有不慎便会兵败如山倒,不那么做,如何能赢?”
景眳朔忍不住,停马面向姚枂岚:“你又怎知,他心怀了百姓而不是只有自己?他不择手段夺取皇权是为了百姓的安康而不是为了让自己穷奢极欲?他登基后不会以薄情治理国家?”
“这自然是我与他相处十多年得出的结果。这样的问题我可以同问王爷,答案也必定是一样的。说到底,我们的立场都是缘于我们的判断。只是我要告诉王爷,多情的人更容易误国误天下,”姚枂岚直视景眳朔,幽深的瞳子里绽放出了逼人的光彩,“他们心中的琐事太多,想要的自然也多,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必会用这江山作为陪葬!”
景眳朔抿抿嘴,一时被他气势压住,也不知回些什么好,只得道:“那你觉得,我是哪一种人?”
姚枂岚毫不犹豫,答:“我以为,王爷和我是同一种人。”
我们怎么可能是一类人?景眳朔忽然觉得好笑,这种对话其实没有意义,因为谁都不可能说服对方到自己的阵营中去。
于是,他换了个话题,重新策马前进:“你方才可有看到那季鹏程的手?”
“啊,”姚枂岚应道,“根本不是一双拿过木柴的手。在这种非常时期,让小孩子自己上山就已是不同寻常,又怎么可能让一个从未捡过柴的孩子上山?”
“而且,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盖新房。”姚枂岚接着道,“如果不是季鹏程说了谎,就是季家本身有问题。不对,可能‘季’姓也是假的。”
景眳朔点着点头,忽然出言反对:“不,我想‘季’姓还是真的。那日在青楼,红云不是说那家人姓‘秒’吗。当时我还想哪里来秒这一姓,现在想来,即是指‘季’。”
姚枂岚恍然:“‘季’为‘禾子’,‘子’为‘少’,‘禾’‘少’为‘秒’。”言罢,他哈哈大笑:“真不愧为一奇女子,改日还得再拜访一番。”
“呵,那也得我们有命回去才行。”
景眳朔跃下马,拽着姚枂岚推向一旁。两匹马一齐长嘶一声,跑向远处。
姚枂岚正疑惑,却见两匹马方才所在之处,出现了两支银色的羽箭。
☆、第9章 生死
看到羽箭,姚枂岚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趁景眳朔没注意,他赶紧收敛了神色,问道:“这是什么回事?”
“你觉得,我会知道吗?竟这般草菅人命......”景眳朔眯起眼睛,拔剑出鞘,“本王便要看看,这山贼是何方神圣。”
正说着,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群人,上来把两人团团围住。来人都穿着粗布衣裳,只是有些用布条蒙了面,有些未用遮蔽物,一个个看着不似是抢了很多钱财的山贼,倒像是些农夫。其中一个上前一步,叫到:“把衣服脱了,东西抖出来。”
景眳朔皱眉,把钱交给他们倒没什么,反正客栈里还存了些,各大银庄里也都存有他的财产,根本不愁没钱花。只是此次出来,韶宣帝给了他们一纸公文,生杀予夺,均可凭这公文先实施后上奏,是万不可交出去的。
景眳朔于是打定主意坚决不受胁迫,周旋道:“你们到底是谁?为何在此作恶?”
那人也不回复,只是合着几个人一起,握着匕首接近景眳朔二人,步伐沉重,颇有些威胁的意味在里面。
景眳朔几不可见地放低了重心,蓄势待发,朝着姚枂岚的方向低语了一句:“待会儿我帮你开个口,你先逃了,不用管我。”
姚枂岚闻言一怔,抬眸时已见景眳朔冲了出去。
没有任何预警,景眳朔手一挥,最前方的几人还未看清剑刃的走向,手上的匕首已被削去了一半。娴熟地收手,把剑拉回身前,景眳朔环视了周围一圈,试图找到一个防守较薄弱的地方突破,可山贼到底还是经过了一定程度的训练的,身手不错,突破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
像是有人在一旁指导似的,他们极有组织地层层围上,人多而不乱。景眳朔觉得有些头疼,本来以一敌多就不那么容易,更何况,这会儿还带了一个几乎连自卫能力都没有的人。
景眳朔用余光向后瞥了一眼,姚枂岚还好端端地站着,脸上并无惊惶,只是敌袭来时微微闪身恰到好处地避过了攻势。若不是他只守不攻,看他的神色倒像是个绝世高手。
景眳朔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想到这人要是会些功夫就好了。以这人的头脑、遇事不变的冷静,如果能会些功夫,哪怕只是些三脚猫的功夫,恐怕也能成为高手。但是,从昨晚的情况来看,他当是轻功了得。
见又有一批人挤上来,景眳朔赶紧回神,欺身上前,熟稔地挽起了一个剑花,挑去了一人手上的凶器。考虑到姚枂岚的小命,也不敢站的离他太远,除去对方的武器后,景眳朔快退几步回到先前的位置,背对着姚枂岚道:“公文不能给他们,我们得想个办法逃走。”说着,用剑在地上轻划几下,挑起石子往山贼身上砸去,一个砸一个的准。
姚枂岚这厢正苦于躲避,他长时间闲居家中,自是气力不足,这会儿也顾不上雅不雅观,左右移动起来显得很是狼狈。
他喘着粗气答:“是极,是极。王爷你且应付一番,我想想。”
景眳朔轻哂,这人已经那么狼狈了,竟仍不忘口头上神气一把。又觉察到他似乎是把自己当成了动脑决策的主儿,而把自己当作了劳力,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誓要在他之前找到脱险的方法。
景眳朔正这么想着,又一支羽箭飞了过来。他向后一跳,羽箭正巧落到姚枂岚脚边。姚枂岚弯了腰,从地上拔起两三支羽箭,收入袖中。
“你拿这个干嘛?”景眳朔疑惑。
“不说这个。”姚枂岚从怀中取出四五颗药丸,道,“待会儿烟雾一起,你便捂住口鼻,抓紧逃跑。”
“那你呢?”见姚枂岚抬手想要扔下药丸,景眳朔忙问。
“不用管我。”姚枂岚摇摇头。
“果真?”景眳朔扬眉,“那好。你自己想办法脱身吧,可别死了。”
姚枂岚一脸震惊,要扔下药丸的手也停了下来:“这种时候,不应该说‘不,要走一起走’吗?”
“谁管你,反正你少条胳臂断条腿都与我无关,别死就成。”景眳朔做好了离开的姿势,“而且你这么说,一定是有办法了吧?与其让你拖我后腿,不如让你作为我的支援。”
姚枂岚闻言,眼睛倏地睁大了,尔后饶有趣味地一笑:“王爷,或许,你与我并不是一类人。”
语毕,也不与景眳朔解释什么,握着药丸的手向下一砸,果真四下烟雾四起。景眳朔只觉得这烟雾的味道比那日张满放出的要刺激许多,当即捂住鼻子不让自己呛出声来,跌跌撞撞地绕开人群,向山上跑去。
那家伙,不会死了吧?要是死了,韶宣帝问起罪来麻烦就大了。
行至半山腰处,一阵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景眳朔猛地停下脚步,一时间竟有些脑子空白。不可能吧?
再前进两步,景眳朔彻底被惊到了,连忙跑到那倒在了血泊中的人身前。
“季鹏程?”这才分开多久啊,怎么会受如此重的伤?而且,他不是回家了吗?怎么到半山腰来?景眳朔巡视四周,看不到他先前背的竹筐,便明白了两三分。看来这孩子是被人伤了之后运上来的,为什么要运上来?
为了不让他得到及时的救治吗?
景眳朔这一生,目前还未尝对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恨起自己来了。如果刚刚带上了姚枂岚,这孩子生还的可能性会大得多吧?如果他死了……
景眳朔摇了摇头,从自己的里衣上撕下了长长的布条,又用一手轻轻抬起季鹏程的脖子。他的后背被人用长刀砍伤,血流不止。景眳朔只能依据自己有限的医学知识,做了最简单的绷带止血。
包扎完毕,景眳朔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季鹏程的身上,又小心翼翼地抱起他。“姚枂岚,我这辈子可能就求你这一次,你给我快点过来啊。”
他走了许久,终于寻得了一处小山洞。正值湿冷的秋季,景眳朔穿着单衣,也感到有些寒意。他用脚将杂草踢到了一块,用脚把嘴上一层的草给踩平了,竟硬生生地做出了一块软软的草垫。然后,他将季鹏程轻轻放到了上面。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景眳朔叹了口气,随便找来了些杂草树枝,堆在一起,又用石子划出了火。
在敌人的地盘上生火,绝对不是明智之举。但是不提供足够的温暖的话,不知道这孩子还能坚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