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听人家说几句好听话就忘记曾经受过的苦了?
就比方说朝廷这几年对东泰人的态度,真是把他们捧上天了。在自己的国土上,周人却根本不敢跟东泰人发生矛盾,不然,必定是周人的错误,想要从朝廷那里得到庇护,则是做梦也不要想的。
也因此,仁义武馆和东泰武士比武大胜的消息传出,大家也不过兴奋了一阵儿,却又很快陷入了担心之中,唯恐朝廷紧接着就会下令把仁义武馆给封了——
陈县令虽说当时是站在百姓的立场上,可能不能顶得住上峰的压力还在两可之间。毕竟苜平县之前不是没有出过有风骨的好官,得罪了东泰人之后,就被摘了官帽打发回老家了。
至于后续官员吸取前任的教训,一个个为了保住官帽,恨不得把东泰人给供起来,苜平人体会简直不能更深。
以致苜平县治下,昂首挺胸活的恣意无比的是东泰这些外国人,至于周朝自己的百姓则是典型的二等民。
种种原因怎会不令得苜平百姓忐忑不安——既担心陈毓顶不住压力妥协,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一次,结果却反而要向东泰人低头,甚而把仁义武馆交出去以平息东泰人的愤怒;更担心好不容易碰到陈大人这么个好官,再因为这件事去职……
更有细心的人发现,事发后第二天,便有几个大官匆匆从州府而来。
一时人人戒备,甚而有几位耆老已经决定,真是朝廷要处罚陈大人,他们就去死谏——
活了这么久,也算值了,拼死留下陈大人,也算是给后人留下点儿念想。
怎么也没料到,昨儿个却接到消息,说是所有东泰武士今儿个就会在仁义武馆的监督下,全都离开大周,而且这之后都不会再踏上大周的土地。而且就是陈大人,也不必离开。
消息传开,很多人当时就喜极而泣。
“娃儿啊,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有仁义武馆护着,还有陈大人这么个好官……”另一位白发满头的老妪,一下下抚着孙子的脑袋,还不时的抬手擦擦眼睛。
“快看,那不是仁义武馆的人吗?”一个眼尖的人忽然道。
人群潮水一般的往两边分开,众人用崇敬的眼神向正满面笑容大踏步而来的李家一众人施以注目礼。
并肩走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李家少馆主李英和第一个在擂台上大胜东泰武士的孙勇?
虽是沉寂了这么多年,孙勇却是一战成名,以致大家都直呼孙勇“拼命五郎”,昔日末路英雄终于重拾往日风采。
至于二人后面则是如今同样闻名整个苜平的大英雄郑庆宁。
人群中不时听到有人呼喊郑庆宁的声音,叫好声喝彩声更是波浪一般此起彼伏。
更甚者竟然有人打探这位郑相公可有了妻室,因为已经有不下十家大户人家相中了郑五爷——
即便少了一只手臂又如何,不妨碍五爷依旧是顶天立地的纯爷们。
自然,众人心里还有一个最大的遗憾,那就是这样的好日子,大家最想看的的那位小英雄怎么能依旧销声匿迹?
好在已经打探出来,那叫郑子玉的小英雄正是郑五爷家的幺弟,已经有媒人兴奋的表示,郑五爷有了妻室不打紧,能嫁给小郑英雄更是求之不得,他们真的不挑的。
即便是当初在故土,郑庆宁也没有感受过这样几乎能把人淹没了的热情,更不要说那么多人崇敬的眼神,让郑庆宁堂堂七尺男儿也是眼睛发红、心口发热——
这些年来,先是四处漂泊受尽白眼,然后迫不得已落草为寇,虽是暂时有了个落脚的地方,可想到郑家一世清白,之后的子孙后代却再不能重见天日,每每思及此事,老父老母未尝不垂泪不止,如何能想到还有这样万民拥戴备受崇敬的日子?
也因此,前儿个回去说了苜平县之事后,郑家老父当即让人抬出香案,把潜逃时带出来的祖宗灵位给供上,带了一家老小朝着家乡的方向连连磕头。
起身后更是教导郑家儿郎,以后任陈大人驱使,但凡陈大人有所差遣,则凡是郑家子弟,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就是后面每每见到陈毓都没有好脸色的李信芳也不时抬起手偷擦一下眼睛——那个臭小子,还算有些本事,看在他也算办了件好事的基础上,以后就不计较他当初暗算自己的事了。
至于说前面的李英和孙勇,更是心潮澎湃。这么些年含羞忍辱,原以为到死都得是憋屈的,那里想到还有这么意气昂扬的一天?
而和苜平百姓相对照的,却是排列整齐垂头丧气、惶惶若丧家之犬的东泰武士。当初是如何的趾高气扬,这会儿就是怎样的栖惶可悲。
可即便再如何不平,也只有接受现实——
本来刻在骨子里的凶悍性子令这些东泰武士还想着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灰溜溜被赶回国内,不然,怕是不但自己,便是家族都会蒙羞。
哪想到刚露出这么个苗头,就被吉春察觉。
更不可思议的是,本来是众人中最激进最瞧不上周人的吉春,这会儿态度却坚定的紧,竟是当即表示,摄政王严令,所有东泰武士必须依照约定立即返回国内,而且期间绝不可生出一点事端,甚而即便想要自裁谢罪,也必须离开苜平治下,如若不然不但这些武士本人要接受军法处置,便是家族也会被株连。
怎么听怎么觉得吉春的意思是想死也可以,可别脏了苜平县的土地,不然就等着摄政王出手把他们老窝都给端了吧。
一番话出口,令得这群人顿时傻了脸。简直不能理解,摄政王和吉春到底是东泰人还是周人啊,见过胳膊肘往外拐的,没见过拐成这样的。
也有人觉得有些不对味儿,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可不是和之前周人对自己的态度一般无二吗。
却是没人敢拿吉春的话当玩笑,武士家族虽是在国内名声颇响,却也绝不敢和眼下的摄政王、未来的皇上作对。
实在是摄政王外表看着和煦,为人处事却最是铁血无情,不然,也别想爬到现在这般高的位置上。真是碍了摄政王的事,家族被铲除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
因而这群东泰武士即便如何呕得慌,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随着旭日东升,开城门的时间终于到来。被那么多人用无比热切的眼神瞧着,即便是最低等的守城门士兵都觉得无比的自豪和荣耀。
随着两扇沉重的大门轰然洞开,李英上前一步,冲着低着头自觉排成两列的那群东泰武士道:
“城门已开,依照合约尔等即刻离开我大周境内,且此生不可再踏入我大周一步!若然违背此约,则立杀无赦!”
一句话出口,四周顿时一片轰然叫好声:
“好!”
“仁义武馆威武!”
“陈大人英明!”
随之便是一阵锣鼓喧天的声音,却是有百姓自发组织了舞狮队,正敲锣打鼓的从长街另一头又蹦又跳而来。
一路走来,竟是越来越多的百姓参与到庆祝的队伍中来,唱小曲的,扭秧歌的,简直不能更热闹。
远远躲在人群中的吉春抿了抿嘴,眼中闪过一抹刻毒神色——
这个大仇自己记下了。
只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赶紧组织商人运来精米等上等的粮食——
这些全是陈毓的要求。当时的原话是“敢拿不好的东西糊弄本县令,那些兵器你们就不要想了,小爷我就是全拿来当烧火棍用也不放一件到东泰”!
吉春可不敢认为这陈毓是在开玩笑。好不容易摄政王不再追究自己的过错,要是这件事再办砸了,自己连拿着这些年攒的银两回家当个田舍翁的念头都不要想要,妥妥的得自杀谢罪。
也因此,督办起此事来,愣是比陈毓还要精心,竟是差不多每一斗粮食都得自己过目。可周人有一句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眼下东泰什么都不缺,唯一的短板就是武器了,只要武器上的去,想要收拾东泰还不是跟玩一样。
等我大东泰武士拿着这些武器杀回来时,我要亲自拿着一把刀把这陈毓给凌迟!
吉春不停的磨着后糟牙,一遍遍的在心里念叨着,终于觉得心里畅快了些。
“哎呀大人,您不知道今儿个多热闹。”待得晚上赵城虎几人回到县衙时,虽是挤得头上的帽子都掉了,却是个个兴奋的眼睛发亮,更是瞧着自己怀里被人塞得鸡蛋了、甜瓜了,甚而还有花,一个个傻乐的不行。
本来陈毓派他们出去,是为了防止东泰武士会有什么极端举动,没想到那些东泰孙子们一个比一个老实不说,百姓更是因为瞧见几人的官府衙差服饰,对众人简直不能更礼遇。
尤其是所有人崇拜的小眼神,看的几人简直比吃了人参果的感觉还要棒。
更深切的体会到,眼下整个苜平县,自家老爷的威望高到一个多么不可想象的程度。
放下手里的规划图,陈毓笑了笑,下一刻却是揉了揉眉心——
也轻松不了多长时间了。
明年周朝就会发生几乎席卷整个东部的百年难遇的旱情。
自己眼下要做的一是发动所有百姓挖渠打井蓄水,然后就是备战!
☆、第190章 190
“几个粮仓全都满了?”陈毓满意的点头,用力拍了下赵城虎的肩膀,“干得不错,对了,还得想法子继续往东泰‘走私’兵器,切不可懈怠。”
“是。”赵城虎点头,临出去时又想起什么,“依然是让他们用粮食换吗?”
要自己说,让他们送银子不更简单吗?却偏是要粮食,难运不说,还得想法子让对方不至起疑——
话说要不是大人英明神武的形象已经在心里牢牢扎根,自己都会怀疑状元爷脑壳是不是坏掉了好吗,不然,为什么放着真金白银不要,偏要要那些劳什子粮食!
有此想法的可不止赵城虎几个,苜平县百姓何尝不是也时常发出一样的感慨?
实在是自打秋收过后,陈大人就日日督促大家深挖河、广建渠,本来大冬天里,在家里猫着多好,大人却偏要大家都到外面来折腾,光深井都不知道又挖了多少口。
当然,后来大家也听说了,据说这就是陈大人家为官的传统,陈家老太爷也就是小状元的爹、眼下的那位伯爷,每到一地任官,最喜欢的也同样是挖沟建渠,然后就是镇日忙着带领百姓开垦荒地,说是有灾防灾,无灾求利,反正是有备无患。
眼下状元爷颇有乃父之风,倒也无可厚非。更不要说苜平百姓可是知足的紧,求了多少年,才好不容易求来这么个好官,随状元爷怎么摆布,大家都乐得捧场,权当哄状元爷开心了——
这么大点儿年纪,又如此精致的容貌,光是看着,就让人心里止不住的发软呢。
更别说冬日里不好找活干,状元爷可说了,但凡去服役的,饱饭管够,家里少了好几双筷子,可能省下不老少粮食呢。
其实依照陈毓惯常的做法,服役的百姓吃饱饭之外,还会发些口粮。只一则前任县令治下,国库中几乎是空的,囤积的粮食数量堪称寒酸;二则大战在即,依照上一世的经历,陈毓可是清楚,靖海关足足被围困了三月有余,等京城那边得到消息,这里早已弹尽粮绝,期间好多士兵饿的精神恍惚,别说打仗了,甚而连走路都成问题,多少好男儿因此惨死沙场。
有自己提早预防,即便发生大的灾荒,百姓家应该还可以勉力支持。
倒是朝廷这边,即便这些时日,自己给皇上的密折中已然一再暗示,说不好很快就会有一场大战,皇上内心虽是早已对东泰厌恶已极,恨不得立取东泰小儿性命,却对自己的推测依旧将信将疑,更兼朝廷的布局,因着这些年来,皇上日益老迈,以致大权旁落,二皇子一系日益做大之下,想要把那些居心叵测的臣子一举成擒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也因此,自己这边务必得做出万全防备,决不许上一世的惨剧重演。
“李县尉,你安排一下,我要去靖海关走一遭。”
陈毓边走边把县衙公务给李献交代了一番。
待得走出县衙,赵城虎早牵来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陈毓当先搬鞍认镫上了骏马,带着赵城虎几个侍卫护着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后面的李献正好送出来,看到此景,不由愣了一下,毕竟身为李家子弟,尽管功夫不是长项,身手却也不弱,方才大人那飞身一跃,不独姿势优美,更兼非同一般的矫健,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更奇怪的是,大人的车里也不知装的什么,怎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往靖海关去一趟?
所谓英雄所见略同。
便是靖海关总兵郭长河也是颇有同感。
听说苜平县令陈毓来访,郭长河第一个动作不是出迎,而是回身摘下挂在墙上的弓箭——
不怪郭长河如此,实在是明明自己才是领兵多年的武将对吧?上一次偶然拉陈毓到校场上比箭,结果倒好,那小子竟然随随便便一抬手就来了个百步穿杨,愣是把自己着神箭手给比了下去,败在一个书生手里,还是一个年纪这么小的书生,郭长河觉得简直是奇耻大辱。
直把个郭长河给郁闷的,已经好多天睡不着觉了。虽然一再安慰自己,那小子也就是运气好,才会有此神来一箭,可即便如此,依旧咽不下这口气,这会儿听说人来了,自然还要再比上一局。
看郭长河背着长弓劲弩走了出来,陈毓不由苦笑——
郭长河也是岳父的手下爱将,性情憨直之外,又最是忠心耿耿。上一世就是因为这般,才会被严钊扔在靖海关,眼睁睁的看着他战死之外,更把关隘失守的罪名按在他身上。
去年甫一莅任苜平县,陈毓便到靖海关走了一遭,因知道陈毓成家女婿的身份,郭长河初时待陈毓颇为客气,想着既是老国公和少国公认可的人,自己就好好护着便是,至于说结交却是不要想了,毕竟两人背景悬殊,更兼一文一武,对方可是堂堂六首状元出身,怎么会瞧得上自己这等粗人。
哪想到相处之下,对方性情却是竟是非同一般的豪爽,一见如故之外大有知己之意。
不过短短一年多时间,两人就已是称兄道弟,便是跟着的赵城虎等人也是啧啧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