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名铁卫早围上来,但摄于铁卫规矩严苛,行刑时不准出声,他们只得用利箭似的目光射向戴忠信。戴忠信不为所动。
“四十。”行杖的兵士累得够呛。四十时,不得不停下喘口气。
这阵疾风骤雨,硬挺下来的户锦终得空轻轻呵出口气。冷汗和着血水湿透全身,户锦剧烈喘息着。帐外冷风仍旧猛灌进来,身下火辣辣,粘乎乎的,定是血肉模糊了。听到身后抬杖的声音,户锦咬咬牙准备承受剩下的杖刑。不期然口内尝到咸腥的味道,眼前阵阵发黑。是要晕倒了?户锦心头苦笑,若只挨四十便晕倒,真是有够丢人。
帐门外有纷乱的马蹄声。
众人都朝门口看去。
“咚咚”的战靴声,踏着显而易见的怒气。户锦屏息聆听了一下,不由得搂紧身下的刑凳——挨八十下刑杖都不眨下眼的年轻将军,在听出蓝墨亭急躁的足音后,竟有些惧意了。
果然,蓝墨亭大踏步进来。
修展的身躯,血肉淋漓地俯在刑凳上,身边围站着八个自家红了眼的兄弟。他进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钦使大人威武。”蓝墨亭冷着脸打招呼。
“呃?” 主位上戴忠信已经站起身迎过来,脸上挂着不自在的笑意。
蓝墨亭扫了眼撑了几下也没能自己起身的户锦,脸黑似锅底,“前线断粮喽,钦使大人还在此地磨蹭?”
戴忠信眼中闪过怒色,却也知粮车已走,钦使却不跟着,细究起来也是大罪,“既如此,下官先行追粮队去。”
“快走快走。”蓝墨亭摆手。
戴忠信以为他说的是“一路慢走”的话,胡乱应着,带着手下出帐去了。
剩下的八名铁卫呼啦围到近前,“统领……”“户将军……”地乱起来。
蓝墨亭阴沉着脸,拿眼睛四下划拉一下,没有趁手的家伙,顺手扯下随身宝剑,连剑鞘掣在手里。这剑鞘鱼皮包裹,古朴坚韧,也不知蓝墨亭用它收拾过小云扬多少回。此刻,蓝墨亭想也未想,抬手把它搭在户锦臀峰上,轻轻一击,“啪”的一声轻响。
“啊……”户锦不防备,轻轻呼出声。
声音不响,足令八铁卫噤声,愕然相顾。
只听耳边蓝墨亭的声音居高临下,“还剩多少?”
户锦泛白指节的手指抠紧身下的刑凳,脸全红透。
话虽如此,蓝墨亭打量这血肉模糊的人儿,可又往哪下手。咬牙吩咐八铁卫出去找药制担架。
帐内只剩他们俩人。蓝墨亭才咬牙道,“阵前截囚,私纵人犯,私传书信,还妄议天家私情,这边言之凿凿宣称有内眷,那边还说什么心仪,可是当欺君之罪是玩笑的?”
户锦脸滚烫滚烫得,抬不起头。只把头埋在臂弯里不作声。
蓝墨亭气极反笑,拿剑鞘戳戳他下身,“我倒要问问你,万一截下小锣的不是我,是姓戴的那人,你要怎么自圆其说?”
户锦被他戳得疼得全身打颤,抬起冷汗湿透的脸,艰难回头,看见蓝墨亭痛惜又气呼呼的脸,不由心内暖流满溢,他弯起仍打着颤的唇角,苍白小脸满是无辜,“小锣是我亲手调|教,若无意外,戴忠信拦不住他,若拦得住的,定是蓝大人你。”
“别拍马屁。”蓝墨亭不信。
户锦嘿嘿笑笑,眨眨清亮的眼睛,“大人赠甲时,不是已经暗示不放心,兴许……会抽空跟过来吗?”
蓝墨亭抚额长叹,这小子,看着走投无路,老实又哀怨,其实内里,还是真挺狡猾的。算来算去,竟连自己也被他算了进去。怪道传闻他老子户海总敲打他呢,半大小子,三天不打就要上掀瓦呢。
户锦见蓝墨亭不那么生气了,强忍着疼转过头去开小差,“呃,小锣呢?”没见到小锣,他这才有些急起来。
户锦神色一动,居高临下看着他,“啊,那小兵呀,我放他送你的信去了。”
“什么?”户锦乍一听,腾地跪坐起来,扯着身下伤口一同叫嚣地疼起来,“啊”地一声,险些晕过去。
蓝墨亭忙扶住他,黑着脸,“怎么,这会儿知道急了。”
“那信怎么能送出去?”想到信上“心仪”的话,户锦羞得无地自容。急着一挣,又疼得眼前发黑。
“……”蓝墨亭无奈搂住他,俯按回刑凳上。
“大人,那信……呃”户锦随着他力道趴回去,口中仍焦急道。
蓝墨亭蹲身看着他的眼睛,“你怕小锣被别人截住,无端受害,便索性将信写得真些,干系大些,倒也无碍。纵使这信送出去,不过一封家信,又有何不妥的?”
户锦未料他有此问,一时语塞。
蓝墨亭深深打量他神色,半晌一字一顿,“户锦,你聪明如斯,方寸却顷间大乱,难道真是应了关心则乱这句话?你莫不是真的对圣上动了情?”
一语惊醒梦中人,户锦全身僵住。
蓝墨亭长长叹气,真是一猜一个准,这些小子,聪明倒是聪明了,就是于情事上,太过迟疑。不过转念想想自己,好像也没伶俐果敢到哪去。蓝墨亭心内又涩起来。两人各怀心事,都沉默。
蓝墨亭起身,招呼外面的铁卫进来,把户锦抬到软榻上。
户锦情绪大起大落,伤势到底太重,稍一移动,就彻底晕了过去。
☆、私秘
郊外,小医馆。
“背上的伤反复挣开,不能合口……”乡野老大夫絮絮地叨叨,“这伤若是再拖下去,恐怕就会引起坏血之症,就危险喽。”
户锦昏沉沉俯爬在病榻上。斑驳血渍的素白内衫除下丢弃在一边,裸露出鞭痕层叠的后背。
“路上姓戴的也动他了?”一直黑着脸的蓝墨亭沉声,“怎么信报上没提?”
留下的几个铁卫也被户锦一身的伤震撼得不轻,齐声道,“没有过。”
“户将军行事慎密,姓戴的始终抓不到把柄。”有铁卫小声补充。
蓝墨亭点头,他相信以户锦的机警,对付姓戴的是绰绰有余。那这伤?目光调回到户锦身上,蓝墨亭眉头跳了跳,眼神更幽深了。
“呃……”蜇蜇的药水带来的痛感,到底把昏迷中的人唤醒了。
蓝墨亭拦住老大夫,“下面……就交给我吧。”
“好好,到底老眼昏花,手上也没轻重了。”老大夫换了盒棒伤药递给蓝墨亭。
几个铁卫得蓝墨亭眼色,把人引了出去。
蓝墨亭撩衣坐在户锦身侧。户锦完全清醒过来,轻微的床铺颤动,带着他缩紧的肩轻轻地颤。
“大人……”户锦撑着要起身。
蓝墨亭按住他腰,另只手手指挑开药盒。
“啪”的一声轻响,令户锦动作顿住。
“户将军的内眷已去接了,还在路上,这伤,等不得……”感受到户锦的不自在,蓝墨亭不得不停下动作。
“她呀……怕见血,”户锦迅速地俯爬回去,“还是有劳大人吧。”
蓝墨亭点点头,上药的事,他是轻车熟路。当下单指勾住户锦薄薄的满是血渍的素色单裤,干脆地往下一带,裤子顺着修长的腿,直被扯到膝弯下,露出一路青紫的臀腿来,大半伤处都裂开了,血肉模糊,全是硬伤。
本就疼得发烫的下半截,一下露在空气里,户锦瞬间汗毛都竖起来。他一把环紧身下的枕头,把头埋在臂弯里。
蓝墨亭手下利索,少顷便涂好了。户锦从后颈到背上,疼出一层冷汗,也未嗯出声。
蓝墨亭拭干净手指,一边寻思着这一腿一背,又是伤又是药,衣服是穿不回去了,不知能不能盖条薄被,正琢磨着,就瞥见户锦侧过来面颊,眼皮开始微微打架了。蓝墨亭一下子想到自家挨了打后那个小云扬,都是皮实孩子,挺着伤也睡得着,不觉眼中带出些笑来。
“药膏得揉按着,才见效。”老头儿的声音从外面追进来,同时飘来药香。
两人不防,都被吓了一跳。
蓝墨亭还未及说话,户锦已经一下子弹起来,伸长手慌慌地去够裤子。蓝墨亭一把掌拍落他手,轻斥,“消停爬着。”
蓝墨亭起身在门口截住老头,亲自端过药,返身回到床边。
这一挣,户锦又疼得一头冷汗。蓝墨亭端着药返回来的脸比方才又黑了几分。
户锦却放松下来。当着蓝墨亭,很坦然地就着蓝墨亭的手把药喝干净了,屋里一时就再没了声音。
陪着他靠了一会,见户锦虽然安稳爬着不见辗转,但手指紧抠着被子,指节都泛了白,背上,颈上,都是冷汗,想是外用药药劲上来了,他疼得紧,只是硬熬着不肯出声。
“大人……”户锦先打破沉默。
“呃,我出去转转,你自己歇歇吧。”蓝墨亭以为他下不来面子,想避出去。伤痛的事,有时哼哼几声,总比忍着强。
户锦垂下目光,本就有些湿的眸子,润上了些雾气。
“大人陪末将闲聊几句吧,聊解痛楚。”
竟能当面说痛,以蓝墨亭对户锦为人的了解,颇为诧异,“那聊聊吧。”
“锦五岁启蒙,八岁正式拜师习武,十四岁头上,便随父亲入营,从一名小卒做起。”户锦沉了一会儿,缓缓侧过脸,经年的往事缓缓道出。
“老侯爷是望子成龙的紧。”瞧他背上的新旧鞭痕,堂堂少侯爷,怕也有户海打得吧,只是外传户海暴戾,却不想对唯一儿子也这样严苛。
户锦目光有些失神,半晌聚拢回来,淡淡笑笑,“大人是说背上的伤呀……”
蓝墨亭意识到有些失礼,歉然,“将军之名,实不是浪得的。”大齐国上上下下都知道,南有户家铁师,北有云帅镇边,可保大齐边塞固若金汤。这户锦虽然年轻,却实是数年来难得名将。
户锦戚戚然笑笑,沉默又是半晌。
“父帅严厉,但头一回真正挨鞭子,也是在十四岁那年在军里的事。那年我是前锋营的一个小兵。”户锦唇上挂出些笑,“军中的人,信奉的是实力,少侯爷的头衔,在兵士们眼中是不济事的。”罚他鞭刑的,是他的兵长,虽是军中最小的官儿,却是他的直属上司。
蓝墨亭点头表示明白。从下层成长起来的户锦,定是被这头衔累得不轻。
“白天挨了打,夜里帅帐传出令来,我们前锋营整队的哨探都派了任务。”十年前的大齐南边境不太平,众多小部落林立,有些还处在茹毛饮血的蛮荒时期。那一年,南边出现了旱灾,部落的人活不下去,联合起来犯境大齐,户海率南军奉旨剿患。户锦那年正是十四岁。头次去敌营探军情,无意中撞到主帐,手刃了敌军主帅的故事,在大齐人尽皆知,坊间都曾编成唱本传唱颇广。
“听说你头回出任务,就立下奇功,想就是这回吧。”
“对。”户锦看了他一眼,干脆地承认,没矫情。
蓝墨亭点头,他挺喜欢户锦的性格。
“不过当时有个秘密,大齐无人知晓。”户锦很认真地看着蓝墨亭。
“说书呢。”蓝墨亭看着户锦一脸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的表情,不禁笑起来。
户锦唇角也挑起些笑,转而又沉肃,“那次出任务,我们队是最深入的,到了敌营左近,不想遭了埋伏……”
“噢?”蓝墨亭有些惊异,真是从未听说过这个情况,不禁问,“你们如何突围的?是在突围时杀了敌帅?”
户锦摇头,“敌帅没参与围歼。”
蓝墨亭怔住。
“他们数百人围住我们十几个,□□利矛都织成了网,兵长替我挡了一刀,死了,兄弟们几乎被捅成了肉酱……”似是想起了自己头回见到如此惨状的心惊,户锦脸色有些白。
“此战结局是……”蓝墨亭忽地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