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伟民靠近了秀春,他跟秀春差不多高,伸着头,差点没把脸贴到秀春面上,“一块去食堂吃吧,我看你天天回家,是自己做饭吗?多麻烦,还是你有困难?有困难跟我说,都是同学,我身上有粮票,我带你去吃一顿尝尝!”
秀春皱眉退了两步,抬眼打量了下顾伟民,驴脸小眼,头发永远像洗不干净一样油乎乎的黏在脑门子上,平时在班上能说会道,听说家庭条件也不赖,诸如郝雪梅那样的姑娘,就爱跟他亲近。
俗话说相由心生,秀春不喜欢顾伟民的长相,更不喜欢他说个话恨不得贴到别人脸,秀春又退了两步,离他远点,不客气道,“不用,我要回家吃,你挡我道了,请让一步路。”
当初转粮食关系的时候,陈学功就很有先见之明,直接把她的粮食关系放在了街道,幸好没放在学校食堂,不然秀春指定后悔到哭。
秀春跟她同桌张秀英一块吃过一次食堂,无论是贴的馍馍还是蒸的馒头,都粗糙的拉嗓子,炒的菜里面一点油水都没有,烧的汤像刷锅水,跟她自己做的饭根本没法比!
秀春人还没出学校,又给顾伟民拦住了,“孙秀春同学,你一定是家里有什么难处了,有难处就跟我说!”
这个顾伟民,为什么总自说自话!他哪只眼看出她有难处了!
秀春烦得不行,直接甩开顾伟民的胳膊,不耐道,“别动手动脚,再挡我道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完加快脚步匆匆往家赶,丢下顾伟民在原地遥遥望着秀春窈窕的背影出神。已经快五月份了,脱了棉袄,衣裳越穿越单薄了起来,这个孙秀春无论是长相还是身量,都比其他人出挑,顾伟民琢磨着,到底该怎么让孙秀春对他像郝雪梅那样言听计从呢?
转眼就到了五月劳动节,五月一号早上街道发粮票,下午单位发工资,大街小巷贴满了布告。
“特大好消息,五一来临之际,细粮可多供应一斤!”
“注意注意,本市居民可凭借粮本多购买一两豆油,供完为止!”
“女同志的福音,本月提供月事带可不凭月事票购买!”
……
上个月秀春在学校开了证明,去粮食局办理了粮食定量手续,二十七斤的粮食升到二十九斤半,细粮多了一斤,加上这个月多供应的一斤,可以买到四斤细粮!
这回秀春有了经验,大半夜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打手电筒去喊陈学功,原本秀春想去喊易真一块,可转念一想,还有姚公安呢,买粮这种事,就该留给姚公安个跟前赶后扛粮食的机会。
至于秀春为啥就想到了陈学功,理由很简单,陈学功现在是光棍一个,不用去向谁献殷勤!
陈学功听见窗户口有动静,拉开灯,看了看手表,才三点多!
臭小孩,瞎积极!
穿衣刷牙洗脸,不到五分钟,陈学功就出门了,瞧见秀春就穿了件毛衣,想也不想,把他身上的大衣脱下罩在秀春身上,嘀咕道,“才三点多,谁会这么早去买粮!”
“早点去,今天供应富强粉,去晚了指定就卖没了!”
上个月因为赶着去上课,结果就没买到细粮,白瞎了三斤的细粮比例!
七拐八拐摸到粮站,乖乖,虽然没排老长的队,但也有不少人了!秀春眼尖的瞧见易真和姚公安就排在他们前面,和姚公安一块裹了一件军大衣,靠在姚公安身上眯眼打盹。
再看周围人,都迷迷糊糊一副不清醒的样,压根没人去注意形象问题!
秀春摸摸自己身上的呢子大衣,她比陈学功矮了一个头,大衣穿在她身上肥肥大大,裹到小腿。
想了想,秀春戳戳陈学功胳膊,“苗苗哥,你冷不冷?”
陈学功低头看她,再抬眼看看姚公安和易真,心里一阵荡漾,脱口就道,“冷…”
秀春哦了一声,“那还是你穿吧。”
说着就要脱下来,被陈学功一把按住,忍住失落道,“好好穿着,我不冷…”
秀春眨眨眼,“到底冷还是不冷…”
陈学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说冷你就跟我一块穿了吗?!”
一块穿啊…
秀春不吱声了。
陈学功开始鄙视自己,他还真是不要脸,正儿八经谈对象的都不一定有他这么过分的要求!
哪知过了一会儿,秀春却解开了大衣,蹭的转身站到陈学功身后,解开大衣一下从后面将陈学功裹住,因为身高有限,只能包裹住他肩膀一下的地方,秀春的手抱上了他后腰。
陈学功无语了好一阵,这个时候不该角色转换下,由他从后面裹住秀春吗?
后背上有两团不容忽视的柔软,陈学功僵着身子不敢动,好一会试着动了动,想转个身,他刚动,腰上的手搂的更紧了,后背上传来秀春闷闷带着羞涩的声音,“苗苗哥你别转过来,我会不好意思的…”
转过去他也会不好意思好么…
就这么抱着到天朦胧亮,实在无法再抱下去了,秀春松开了陈学功,把大衣扣子重新扣上,东边太阳已经冒出了头,再过一会儿粮站工作人员就该上班了。
队伍里无论是小情侣,还是两口子,都由连体婴分了开来,纷纷整理衣裳,换上一副我啥也没干的表情,生怕被红卫兵逮到挨批。
“苗苗哥,现在你不冷了吧?”
不但不冷,还很热。
越接近粮站上班点,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排在后面的人想尽法子插队,排在前面的大声嚷嚷,制止他们这种插队行为。
好容易排到他们,秀春先买了她的四斤细粮,又买了陈学功的十五斤细粮。
另一队伍里陈学功帮她买到十斤红薯干。
从人群中挤出来,接下来还要买豆油、买煤球、买酱油、醋…赶上五一放假,这个月但凡用到的都提前买齐全了!
下午推了两趟架子车拉煤球,五厘一个,两百二十个煤球花一块多钱。
买完煤球,再去百货商店,秀春看到陈学功手里的糖票、烟票还有工业劵,不平衡道,“为啥这些我都没有!”
陈学功笑道,“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工作,工业劵得参与劳动创造的人才会有,至于糖票、烟票,还有洗衣皂票,都是单位发的福利,等冬天了还会发澡票。”
闻言,秀春老长的叹口气,“我也想工作了。”
陈学功伸手拍拍她脑袋,笑道,“怎么也要念到高中,高中文化程度和初中文化程度的人,找的工作都会有很大差距,再忍忍。”
时局受限,陈学功也知道现在上学也学不到什么东西,工农学结合的教育方式,能好好上课的没几个学校,不是大范围逮人批斗,就是成天劳动。
秀春确实被这种环境整烦了,与其这样浪费时间,还不如她自己去学习!还有那个顾伟民,不要太烦人!再烦她,早晚卸了他胳膊!
说话间,两人进了百货商店,陈学功一家三口都有工作,福利待遇还都不差,每月发的粮票还有其他各种票据基本用不完,像糖票、烟票、工业劵这些东西,通常单位刚发下来,肖主任或者老高都会管他要。
陈学功光棍一个,跟父母住在一块,衣食住行都不用操心,肖主任和老高就不一样了,家里老婆孩子还有年迈父母亲,张嘴吃饭,伸手要钱,买衣裳买鞋,样样都少不了票。
以前陈学功都会把这些东西分给他们,老高爱抽烟,陈学功从不抽,就把烟票给老高,肖主任他爱人想买辆自行车,时下随便看一辆自行车都得二三十张工业劵,陈学功家已经有了一辆自行车,工业劵也大方的给肖主任。
可从这个月起,陈学功就不愿给他们了,任凭他们说什么也不给。
“小陈,你这是咋啦,快发扬下精神呀,你嫂子就等着工业劵买飞鸽了。”
“小陈,糖票给我呗,我闺女上个月初潮了,一来事就好肚子疼,我整点红糖姜茶给她喝!”这个老高,口无遮拦惯了,反正大家都是学医的,对这方面也无所顾忌。
好说歹说,陈学功把他的两张烟票给了他们,其他票一概不给,发扬精神?谁给他春儿买块手表看时间?老高他闺女痛经,他春儿就不痛经了?!
五月劳动节,工人阶级的节日,凭借两张糖票可购买三斤白砂糖或者红糖!
陈学功毫不犹豫称了三斤红糖,生姜和红枣都不用操心,直接从医院药房拿。
经过卖手表的柜台,陈学功停下了脚步,侧头问秀春,“春儿,想不想买一块手表?”
想,怎么不想!
家里到现在还没有一个钟,秀春平时都是抬头看天来判断时间,早就想买一块手表了,可惜没有工业劵,迟迟未买。
陈学功在柜台前透过玻璃台看了看,指着一块女士手表,问售货员道,“这块怎么卖?”
售货员以貌取人,笑容可掬道,“上海牌,七十二块,要十张工业劵。”
陈学功扭头问秀春,“春儿,你看好不好看?给你买一块?”
秀春瞪大了眼,“给我买一块?”
第60章 20号一更
要工业劵是一回事,上升到买手表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七十二块,对秀春来说已经是很高的价格了,尽管秀春可能还不知道,陈学功手腕上的进口欧米茄,基础价都在四百以上,七十二块对陈学功来说,真不算什么。
秀春摇摇头,“我不要,等我工作了自己买。”
陈学功笑笑,知道臭小孩的脾气,不再坚持,转而道,“我先给你参考参考哪一款好看,等你工作了再来买?”
他这么说,秀春来了兴致,弯腰盯着玻璃橱里面陈列的手表,听陈学功从等级分类,讲到品牌定价,再到性价比…秀春听得咂舌,原来一块可以看时间的手表还有这么多讲头!
售货员在一旁也不觉听得认真,泽阳是个小城市,手表柜台的档次种类远不及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售货员对这类东西也是一知半解,丝毫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送走这对小情侣没多久,男同志又回来了。
售货员仿佛知道他早晚会过来,指着刚才女同志看上的上海牌,17钻半钢防水,笑眯眯道,“同志,包起来?”
陈学功点头,把七十二块钱加十张工业劵递给售货员,秀春拿了洗衣皂票在生活用品柜台排队买洗衣皂。
陈学功把不大的暗红色盒子装进自己裤口袋里,转而去找秀春。
洗衣皂、肥皂、毛巾、牙刷、牙膏等生活用品买齐全了,秀春把这些东西全装进随身携带的碎花布兜里拎着,途径妇女用品供销社,门口挂着大布告。
女同志的福利!不用月事票也可购买月事带一条!
秀春算了算,她的月事也快来了,月事带可以不买,但消毒的卫生纸必须要先买些备着!
“苗苗哥,你先在外边等我会儿,我进去买点东西马上就出来。”
陈学功点头,这种事他操心不了,也不好太过操心,算下来,小春儿来月事也有一年了,她自己该有经验了。
妇女用品供销社门口竖了根电线杆,陈学功拎着碎花布兜在电线杆下等候,姜淑敏迎面朝这边走来,穿着鹅黄色毛衣,头发根发带高高扎起,怀里抱了本书。
“好巧啊。”姜淑敏笑着打了声招呼,瞧见陈学功手里拎的土布兜,先是一愣,遂后笑道,“陪阿姨出来买东西呀?”
闻言,陈学功蹙了蹙眉,淡声道,“不是。”
姜淑敏没话找话道,指指陈学功手里的碎花布兜,“这是阿姨自己做的吧,可真别致,像我,出门就只能拎这个黑不溜秋手提袋,一点意思也没。”
陈学功对看手提袋不感兴趣,但他会看人,他注意到了,姜淑敏说这番话时面上不觉浮现出了淡淡的优越感,她说的好像很嫌弃手里的包,其实应该特别金贵它,不然不会在系带已经掉皮的情况下,手提袋身还光洁一新。
姜淑敏还想找话,错眼见,瞧见秀春从供销社出来了,手里拿了一卷红色卫生纸,往陈学功拎的碎花布兜里塞。
姜淑敏略带鄙夷的看了一眼,聪明如她,如何看不出来这种劣质货指定是秀春这个乡巴佬的东西,陈学功的母亲许淑华女士,打小生活在上海,家境优越,哪会用这种破烂东西,姜淑敏听她爸提过,许淑华女士上海市原市长的千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在政界,一个在军队。
“你叫秀春是吧?刚搬来市里吧?老家哪儿的呀?在这住的还习惯吗?”姜淑敏仰着下巴,像只骄傲的孔雀。
其实若论贵族,秀春才是,她爹是朝中一品大员,寸土寸金皇城脚下有圣上亲赐的大宅,府中丫鬟成群,小厮无数,良田千亩,秀春住过豪宅,吃过山珍海味,也在随军打仗时睡过野地,啃过树皮草根。
接触过上层贵族,交过草根朋友。
真正的贵族不是向别人时刻展示自己是贵族,而是在见过最名贵最好的东西之后,无论自己处在什么境地都能坦然对之,秀春之所以不矫情,不愿在这个时代锋芒毕露,是因为她心里清楚这个时局不容许她太出彩。
对秀春来说,姜淑敏这个小市民在她面前显摆,还不够格。
对付这种人,最大的蔑视就是不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