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会,众人身后突然又传来一声闷哼,回过头去,却无一人有异样,大家便又继续往前走。
寇静觉出一些不寻常,便刻意放缓了脚步,逐渐落在了队伍的后面,观察着每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
人群中有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还是之前那个叫常虎的小兵。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他竟然走的满头是汗,脸也时不时地皱一下,似乎在忍受着什么。
“……扶着。”寇静打量了他一会,发现了他脚上的殷红血迹。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他身边,然后把手上的长矛伸向他。
常虎低下头,泪水涌了出来,他实在太笨了,刚刚总旗说了那么久,他还是精神恍惚踩到了套子,被钳子夹到了脚。脚虽及时挣脱出来,可是也已经被夹伤了。
他是因为家里太穷才会当兵的,因为年纪小,大家都很照顾他。但一路上他已经添了好几次麻烦了,这会儿又要耽误大家,他实在是不好意思,便想悄悄忍住,等到了再说。
没想到,寇百户竟然发现了,而且还维护了他想要隐瞒的那点小心思。常虎把手搭在长矛上,脚下瞬间轻松了一些。
寇静带着半个人的重量往前,跟着队伍一路向上。待绕过几个大弯之后,胡俊叫道:“到了!”
眼前零零星星出现了几座茅草屋,无一例外都被大雪覆盖着,有两座似乎已经被压垮了,屋顶塌陷在土墙上。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胡俊,见他满目苍凉,心中十分不忍。
胡俊朝着没有一丝人气的屋子走过去,用手中的刀鞘扒拉着堆积在门口的雪,然后颤抖着手,推开屋门。
看见里面的那一刻,他心里陡然一松:“没人!”
其他人也去别的屋子寻找,里面也都没有人。有那细心的还发现,里面的粮食也被一并带走了。
“他们恐怕躲在一处避难,你们村里有没有很大的可以容纳多人的地方?”寇静问道。
胡俊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他们村子一向很穷,有院子的人都很少,更遑论大祠堂了。
“对了!”胡俊眼睛一亮,“我们村子后面不远处有一座山,小时候我们曾去探过,那里有一个大山洞,应该能纳得下几百人。”
葫芦村和墨斗村相邻,两村加起来不过一百五六十人,应该都能住进去!
听了胡俊的话,大家又推开了几家的门,发现还是没人,才朝着山洞走去。
走过一段路,前面竟隐隐约约传来人声,像是两个妇女在争执着什么。
自从踏入漠北,还未听到过如此有烟火气的声音,大家精神振奋,加快步伐朝前走去。
“……这分明是我家的鸡生的蛋,你家那只老母鸡早就不生蛋了。”
“谁说的,昨天还生了呢!”
“好啊,我就说昨天没捡着鸡蛋,原来你从昨天就来捡了!你得把鸡蛋还给我!”
“娘!春花婶!”胡俊眼睛一热,朝前奔去,眼前这面色红润,嗓门很大的正是他娘。
“狗蛋呀,你不是当兵去了吗,咋今天回来了?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啊?”胡俊娘很是担忧,也没心思吵架了。
“娘,不是……”胡俊向他娘解释了一下他是来救灾的之后,胡俊娘笑了。
“我就说我儿是个厉害的,不过咱们两个村子都挺好的。这还多亏了老太爷,要不是他一定让我们搬过来一起住,怕是大家都得冷死在家里啰。”他们刚开始还抱怨过,后来见雪一直不停,心里才生出后怕。
山洞里,老人们围着火堆在一起谈天说地,几个小孩趴在他们腿上认真倾听。汉子们劈柴的劈柴,修农具的修农具,偶尔开两句玩笑,也是其乐融融的。妇女那边就热闹了,吵闹声不绝于耳,大多是因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过口不过心,没一会又会好了。
这一幕让大家心里都暖暖的,一路走来尽是一些惨绝人寰的场景,此刻能看到这些,顿时就像是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十二月初六,大雪终于完全停止,自十一月中以来一直阴沉沉的天空,也终于放出了几缕金光。
十二月初十,朝廷的赈灾队伍终于到了。安城守军们的救援工作也都已完成,现存人口都被安置在了漠北县城集中管理。
除了赈灾粮之外,朝廷还给了抚恤金,凡七岁以上死者,其家人可领一人六百文的丧仪。除此之外,朝廷还给漠北免了两年赋税,让他们得以休养生息。
之后,赈灾大臣顾远按照救灾之策上所书,开始了重建工作,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但,除了葫芦村和墨斗村一人不少之外,其他的村子都伤亡惨重,几乎要应了楚辞的那一句十不存一。
原来二三万人的地方,如今大概只剩五六千还活着。最惨的是下元村的一户人家,十几口人活生生地饿死在家中,周围一应器具上皆有咬痕,想是饿极了。
寇静回到军营后,偶然在抚恤名单上见到了一家人,上面写着:云氏一家七口六口俱亡,下附名单……云盈,周岁……另,长子云大郎不知所踪。
寇静将手镯从怀里掏出,交给赈灾的那个兵丁,说道:“云大郎亡于道中,若他家还有亲人来寻,便把这个交给他们吧。”
希望他们去了下面,一家人能够团聚。
第34章 小二回来了!
自放榜日后, 楚辞和张文海就回了平安镇。和来时有点不一样的是, 方晋阳也跟着一起来了。
这些天方晋阳住在张家, 和张文海一起学习,他竟觉得张文海的很多方法都挺好的, 学习起来似乎也比以前要容易一些。
以往, 他的学业一直都是超过张文海的, 但不过短短月余, 文海竟然就已经追上他了。
初时,张文海侃侃而谈, 说楚辞有多么厉害,教学手段层出不穷, 他心里还有点不以为然, 只觉得文海是病急乱投医, 一个十几岁的秀才,又怎么比得上几十岁的呢?
但自从见到真人, 和他交谈一番之后, 他心里却不由得相信起张文海的话,觉得这楚辞必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夫子们年纪大经验足, 却有些墨守陈规,不会变通。楚辞年纪轻, 经验尚浅, 却总能推陈出新。
这些天他一直在纠结,待张文海和楚辞提出要离开时,他一咬牙一跺脚, 就说也要跟着去。
他去书院和先生告了假,决定在县试之前,就在平安镇和张文海一起学习了。
方家不比张家豪富,但在一个小镇上买栋房子却绰绰有余。可是好的房子难寻,所以,在房子物色好之前,他还得住在张家。
张文海是十分高兴的,楚辞对此也无异议,反正只是学生数多了而已。他以前带四五十人都不怕,怎么会怕多带一个?
方晋阳的基础比张文海要好,楚辞便直接摈弃贴经墨义两种,让他直接从九章题开始做。
没想到这方晋阳在九章上悟性比张文海这商户子还要高,一般小学题竟已难不住他,楚辞不得不弄几道初中数学让他去慢慢琢磨了。
除此之外,每人每天都要交一份诗赋和杂文上来。楚辞出题,往往都是随意翻阅那几本书的,截搭题和割裂题源源不断。
比如说,前天他就出了“修其身者,天下鲜矣”,这句话中间割裂了很多句,原来讲的是说一个人要先修养自身才能管理好整个家族,因为人人都是有偏见的,很少有人能在讨厌一个人的时候还能看到他的优点。
张文海和方晋阳看到时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该作何解答,甚至他们想了好久,才想起这出自《大学》第九章。
楚辞从来不在他们解题时给予提示。这会让他们产生依赖性,从而不思进取,只想以逸待劳,没有自己的想法在其中。但是批改时,他却会一字一句去推敲,让他们明白好在那里,不好的地方在哪里。既让他们畅所欲言,又能补其不足,可以说,这段时间他们的进步是巨大的。
他们忙着刷题,楚辞也没有闲着。除了给他们出题批改之外,他将所有精力,都花费在了题集上面。
经过秦夫子的指点,他的题集逐渐完善了,诗赋题和杂文题也得以创新,比原来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时,楚辞松了口气,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十二月中旬将题集出好了。
他揉了揉手腕,让它稍微放松一下。此刻张、方二人正在埋头做题,见楚辞突然起身,心里不觉有些紧张,张文海甚至在楚辞走到身边时,不自觉以手掩卷。
楚辞失笑,他对张方二人说道:“我现在有点事需要出去一趟,你们将题目做好之后便放在桌上,然后自己温书,等我回来之后提问。”
平时相处之时,楚辞平易近人,风趣幽默,但真到了课堂上,他的威信还是很大的。
布置好自习作业后,楚辞就抱着题集出去了。此时天气愈发冷了,前两天下了场雪,地面有些湿滑,稍有不慎便可能滑倒。楚辞走的很小心,就怕摔跤之后弄脏手中的稿件,到时候就麻烦了。
刚走到翰墨书肆门口,陆掌柜竟然已经迎了出来。他一见楚辞,立刻哭着喊着让楚辞一定给他留一个地址。这段时间失去了楚辞的消息,真叫他难受啊。
上次那些话本卖的很好,也带动了他店里的其他生意。每日营业额一算下来,足够让陆掌柜从梦里笑出声。但东西再好,也已经趋于饱和状态了。
他立刻去县城进了新的话本,可是人家翻阅之后,发现并无天外来客的插画,买的人比往常少了很多。还有一些家仆日日蹲守,就等着买有插画的话本好回去交差。
平安镇和附近几个镇的女眷们早已将话本所绘的发型和衣服当作流行趋势了,出过一段时间风头之后,谁又能甘于平淡呢?大家都等着新插画一出,便开始仿妆。
在楚辞离开的这段时间,金玉轩掌柜也将那“蝶恋花”步摇制出来了,有那见过手稿的人透露,这也是出自天外来客之手的。故而这东西一经推出,风头无两,若哪家小姐戴不上这支步摇,她简直连门也不愿出了。
陆掌柜听闻消息,内心后悔不已,怎么就没要个具体住址呢?万一他以后不来了,叫他上哪去寻人呢?
如今楚辞来了,他焉有放过之理?楚辞便只好把自己可能去的几个地方写给了陆掌柜,而不是原来“长溪村”这寥寥几字。
陆掌柜心满意足地将地址收好,然后才发现楚辞手中拿着的东西。
“这是上次你所说的题集吧?这么快就出好了,楚兄弟有大才呀!”陆掌柜翻了几下,心里一阵激动,他当年也是参加过县试的,虽然未中,但比一般人还是多知道一些的,这东西一定很好卖!
看完之后,陆掌柜不由生出一点感慨和怅然,若当年也有一本这么详尽的题集,他也许就不会止步于县试了。
“陆掌柜谬赞了。现如今还请掌柜的将这东西尽快送至书坊之中,好赶在县试之前发行,一旦延误,生意就要大打折扣了。”
“是极,我这就让人准备车马去县城!”陆掌柜雷厉风行,直接唤虎子去备马车,然后又将这个月的银钱结给楚辞,再把新出的话本给他画模板,之后就任由楚辞自己活动了。
楚辞也没有再多打扰,题集完成了,他也可以松一口气,回家去待几天了。
想到家中亲人,他心头一阵温暖。不知道家里的田地买的怎么样了?娘的眼睛有没有好一些?他是和兄嫂说过让他们多买一些肝脏给娘吃的。还有嫂子的肚子,不知是不是大了一些?大哥这段时间在家中干什么?小远有没有认真将他教的几个字写好?
一想起来,才发现他心中如今记挂良多啊。
楚辞身上现在还有七八两银子,他准备买些东西回家去。
南北货铺里,楚辞买了一些阿胶和红枣回去,他娘和嫂子脸色都挺苍白的,想必有些贫血,买回去让她们补补身子。
铺子里还有新出的黄烟,楚辞捏起一点嗅了嗅,发现烟味浓郁,触手干燥,应该是上好的,便也称了两包,准备送给村长和黄大夫,两人都是好这口的。
他哥喜欢喝酒,没事总让小远去村头打点小酒,两文一壶的能有多少酒味呢?楚辞买了一坛上好的绍兴酒回去,让他解解酒瘾。
小远是最好糊弄的,只要将店里时兴的果子干货称一些回去,就足够让他开心了。
买完之后,看着地上堆着的这些东西,楚辞才发现自己可能有点购物瘾了。每次一买东西,都恨不得将钱花光。
当然,店铺老板是乐见其成的,他笑呵呵地收了银子,然后让伙计给楚辞推了一把独轮车出来,提出送货上门。
到了张家门口时,楚辞给了小伙计几文钱跑腿费,又让张家家丁帮着卸货。
“楚兄,可是我们府上招待不周?这些东西哪里用你亲自去买,你只需说一声,便会给你送上来。可是使唤不动他们?”张文海和方晋阳听说后便立刻出门了,他有点生气,觉得自己家的人怠慢了楚辞。
“文海兄莫要误会,在下近日要回家一趟,所以帮家里买了点东西好带回去。”
“啊?你要回去了?”张文海又被这个消息打击到了。
“当然,我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回家了,未免家中亲人记挂,明天自然是要回去的。不过你们二人放心,走之前我会将这几日的题目出好,回来后批阅。”
“可是楚兄不在,我学起来很没劲啊,晋阳你说是不是?”
方晋阳见他带上自己,立刻捅了捅张文海,让他注意楚辞的表情。
张文海一看,浑身一颤,又是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当然,为了不辜负楚兄的期盼,我二人还是会端正态度,刻苦学习,认真完成课业,在此静待楚兄归来!”他几乎脱口而出,因为再不说就晚了。
楚辞笑了,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
第二天一早,打过五禽戏之后,楚辞交给绯红着脸的张、方二人两叠试卷,然后带上早餐,愉快地踏上了他专属的驴车,出发往家里去。
……
“小远,看驴车!你小叔回来了!”一个眼尖的孩子叫嚷起来,惹得其他孩子也跟着叫“你小叔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