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语隐晦,但意思却很明白,皇宫是建德帝的地盘,太子身份敏感,东宫少不了眼线,喜怒应不行于色为佳。
太子当然听懂了,他摆摆手,道:“外祖父放心,这书房内外,皆是孤的心腹。”若连这点都做不到,他这太子也别当了。
不过,他随即又补充一句,“外祖父说的是,孤日后自会留心。”
太子见章今筹颔首,他便话锋一转,奇道:“外祖父不是回去了么,为何再次折返?有何事不能明日再说?”
如今是下午,章今筹今早才来过一次,照理说若非要事,他不会这么急的,不过太子凝眉想了一番,朝中却并无大事发生,因此一时疑惑。
听了问话,章今筹灰白的眉毛蹙了蹙,他并没说话,而是扫了方才跟进来的太监宫人一眼。
太子心下一沉,抬手挥退所有人。
“殿下,老夫方才接到消息,”章今筹缓缓说来,声音有几分凝重,道“陛下虽秘而不宣,但实则龙体渐愈,御医已经说了,不日便会康复。”
入春后,建德帝再次病倒,病势沉重一度不起,因此太子方会连连催促大兴那边行事。
乾清宫篱笆扎得极严密,众人不知内里如何,只不过,建德帝却一直没有好转的消息传出,一时朝中气氛微妙。
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他与庆国公府能联想的事情就更多了,不料,正当这种教人心下鼓噪的时候,章今筹好不容易布置在外围的探子,却收到这么个消息。
太子犹如当头被浇了一头冰水,发热的头脑马上就急速降温,他顿了好半响,方道:“父皇龙体康健乃大喜事。”
他明显言不由衷,但有些话,却只能彼此心照不宣,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的。
章今筹拍了拍太子的肩膀,劝慰道:“殿下年轻,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太子虽表面一如往昔,但章今筹对这外孙子实在太过熟悉,对方近段时间的浮躁,他一一看在眼底,不过,他也没说什么。
二人虽是祖孙,又利益攸关,但说到底,太子是储君,将来还会是帝皇,双方关系是需要维护的,在他兴头上来的时候,靠揣测一再泼冷水,明显是不智之举。
因此之前,太子表面不见端倪,章今筹也就隐晦说说便罢。
直到今儿接到确切情报。
章今筹是太子亲外祖,庆国公府也是东宫在京城最有力的支柱,他向来言听计从,听了便点头道:“外祖父说的是。”
建德帝不是个昏庸帝皇,一贯大权在握,如今病情好转后,他们除了继续蛰伏之外,确实也无第二个选择。
第56章
京城, 越王府。
室外春寒陡峭, 室内暖意融融, 前殿外书房槛窗前的一张浮雕花鸟纹长案上,放有一个不小的广口白底青花瓷缸, 里头水质澄清, 有水草摇曳,数尾小小的鱼儿在畅游其中。
白瓷鱼缸前,站了一名头戴束发金冠,身穿青色团龙蟒袍的年轻男子, 他凤目斜飞,唇红肤白,长相虽颇为阴柔, 但那隐带凌厉的眉梢眼角, 与通身肃然的气势,却不会让人有任何不合时宜的联想。
这男子便是此间主人,今上第五子,越王赵文昫。
越王伸手,探进小罐子里头,捻了一撮鱼食, 不疾不徐地洒在鱼缸中,再饶有兴致看着缸中小鱼争先抢食。
“殿下, 您看这事该如何是好?”
书房中还有一个年约五旬的男子, 说话的就是他,他乃是张贵妃之父靖海伯, 越王的外祖父,不过他一点没有外孙子这般闲情逸致,正眉心微蹙,在书案前来回踱步。
越王府收到大兴消息的时间,比之东宫还要早上一些,此刻祖孙二人屏退了宫人太监,正于外书房中商议此事。
越王闻言一笑,道:“外祖父,你无须焦急,这回我们虽没有得到虎符,不过,我那嫡长兄不是也没到手么?”
他又撒了一撮鱼食,方以丝帕拭了拭手,转过身来,继续说道:“况且,我们当初定下此计时的目的,不是达到了吗?这并不比虎符逊色。”
当初安排柳侧妃之事的动机,便是伺机离间东宫与大兴的关系,至于抢夺虎符,不过是后来因形势不错,追加的任务罢了。
如今后者虽失败了,还折损了不少人手,但不得不说,前者完成得不错。
越王这回折的人手也极多,剩余者仅零星几人,因此得到的消息不比太子多,赵文煊回了大兴之事,他同样不知道,但是,这也完全不妨碍他做下判断。
大兴王府闹成这样,虽有己方的做了很好的掩饰,但说到底,太子一方的势力也挑了大梁,蛛丝马迹肯定会留下些的,王府是赵文煊的地盘,只要他有心查找,不可能不察觉。
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证据,只要一丝怀疑,就能产生足够的联想了,只要牵涉到东宫,那么太子对赵文煊的不信任,费心谋算,已尽显无遗。
秦王的能耐,越王向来是认可的,毕竟,十来岁的少年封王就藩,光凭天潢贵胄的身份,也不是轻易便能让藩地文武臣属心悦诚服的。
尤其是那些领兵的武将,要让他们心神臣服,非本领过硬者不可。
这样的赵文煊,被太子如此赤裸裸地挑衅过后,还会一如既然地站在东宫身后吗?
越王扪心自问,换了他,是绝无可能的。
这样的结果,还算不错的,东宫失去最有力的屏障,单凭庆国公府与一众文臣,支持力度实在有些薄弱。
太子的地位越不稳固,越王才更容易使力。
“殿下说的,老夫都知道,”靖海伯叹了口气,道:“只是陛下年事已高,近来屡屡卧榻,我等能准备的时间怕是不多。”
这一点才是靖海伯所焦虑的,越王说的他都懂,当问题是,削弱东宫乃至扳倒,这须要不短的时间,若是建德帝熬不了不久就崩了,局面多好也白搭。
太子名正言顺,越王一方却暂无兵权在手,若是今上山陵突崩,毫无疑问,他们败定了。
说到此处,靖海伯忍不住暗啐了太子一口,有秦王的支持多好啊,虽说远点,但却是实实在在的雄兵干将,太子为人疑心病重又想得寸进尺,硬生生把自己最大的支柱给推倒了。
东宫聪敏,但天底下不独他一个伶俐人,既然做了,就有露出马脚的可能。
靖海伯难掩忧虑,但越王却只一笑,他道:“外祖父莫要担忧,方才母妃命人传了消息出来,说父皇身体早有好转,如今已经养得差不多了。”
所以,时间他们是有的。
靖海伯闻言大喜,满面愁容一扫而空,急道:“此言当真?”
越王笑,“确实如此。”
靖海伯忍不住击掌,连道好极。
景德帝自从入冬病倒后,每次病情皆秘而不宣,身边仅一个张贵妃伺候在侧,乾清宫无召不得入内,因此无论皇子还是朝臣宗亲,都只能靠各自的消息渠道,揣测具体情况。
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便是建德帝病情委实极重,因为一直勤政的他,已陆续因病罢朝了好几回了,尤其是最近这一回,皇帝罢朝养病将近一月,很多人已有了心理准备。
然后就在靖海伯进门前,张贵妃却秘密传信出来,说建德帝其实大好了。
这对于越王一党来说,绝对是大好消息,因为他们计划的最重要一环,才刚开始展开。
离间太子与秦王,再慢慢设法,碰触建德帝手上的兵权。
想到此处,越王眸色一暗。
很早之前他就知道,或许建德帝对张贵妃感情不掺假,连带爱屋及乌,他成了皇父最疼爱的儿子。
但是君父君父,始终先君后父,随着越王长大,乃至封王入朝,这份父子情之间,无法不搀杂进别的东西。
这次建德帝重病,越王与如太子待遇一般无二,就可见一斑,涉及到要害,建德帝的身份就是皇帝了。
再譬如,当初越王能留京,出了皇帝与张贵妃难舍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太子年岁愈长,而皇父渐老迈。这时候,建德帝需要一个平衡东宫的力量崛起。
于是,越王便入朝了。
当然,越王在建德帝心目中的位置,还是凌然于诸皇子之上的,只要他好好谋划,赢面还是不小的。
越王暗忖,或许,他该设法把秦王拉回京城。
他仔细考量一番,依然觉得太子嫡长的身份,才是他最大的阻碍,不过,建德帝需要的却两方势力平衡,没有新势力加入,东宫不但倒不下,且每当势弱时,还会被适当搀扶一把。
因此要拉下太子,必须有第三人加入角逐。
越王微微一笑,不过在此之前,他必须拿下一些军权,充实好自己的实力,否则秦王来了,便是引狼入室。
*
京城的人心各异,风云变幻,千里之外的大兴秦王府却非常平静。
日子一晃而过,顾云锦孕期满了四个月后,腹部鼓起的速度渐渐快了起来,到了五月出头,她已经显怀了,小腹位置如倒扣了个小簸箕。
不过她倒没怎么发胖,身段只稍稍丰腴了些,从背后看过去,依旧窈窕婀娜。
“娘娘,咱殿下好生厉害。”碧桃忍不住感叹,悄声对身边的主子说道。
一行人正穿行在暗道底下,往前殿而去,碧桃头一回见到这暗道,眼睛溜得个滚圆,一边扶着主子,一边忍不住偷偷打量四周,心下啧啧称奇。
司先生来了,赵文煊想让他给顾云锦把把脉,经过解毒之事,男人对他的医术是异常笃信。
他正在前殿款待司先生,自然是走不开的,于是便命徐非廖荣领几个心腹,护送顾云锦过来。
顾云锦身子重,平常伺候的人肯定得留,因此男人还特地嘱咐了,多带几个丫鬟随身伺候着。
于是,顾云锦除了金桔、青梅外,便多带了一个碧桃了。
顾云锦正坐在两人抬的小巧滑竿上,身边一众人簇拥着,她听了碧桃的话,有些没好气,这丫头,还以为自己声音小,大家就听不到,殊不知这暗道静谧得很,其他人又有些功夫在身,俱是耳聪目明之辈,想来谁也没落下。
不过,顾云锦与碧桃的情分,是与旁人不同的,哪怕碧桃并不算伶俐,因此她也没呵斥的意思,只笑道:“日后若有机会,你多见几回,便只觉寻常了。”
走在前方的廖荣听了,便回头凑趣道:“娘娘说的是,这暗道安静得很,只怕碧桃姑娘独自一人,还不敢下来呢。”
顾云锦在赵文煊心中是何等地位,瞒不过贴身伺候的廖荣,没怀孕前,在他心中,顾云锦的重要性便仅次于主子了,如今,更是不相上下。
碧桃作为顾云锦的贴心人,廖荣也高看一眼,与她说话,向来很客气,二人关系挺不错的。
因此,碧桃便马上说道:“我自个儿,也不会下来了。”
话罢,碧桃又扫了四周一眼,只觉方才看着颇有气势的宽阔暗道,如今却无端冷清,她打了个激灵,忙专心走路,不敢再分神细看。
顾云锦失笑摇头。
说话间,众人护着滑竿,已经到了地方了,徐非上前,把上面的暗门打开。
滑竿小心停下,顾云锦就着丫鬟搀扶,下了滑竿,拾级而上,出了暗门。
这出口是顾云锦头一回来前殿时,位于赵文煊寝殿一处厢房隔间里的那个。
出了厢房,穿过白玉甬道,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段,便是赵文煊与司先生所在的偏殿。
如今二人已是好友,排场客套早无需,因此,司先生也不需要人引路,自个儿熟门熟路,就往惯常款待他的偏殿来了,比赵文煊还要早到一步。
顾云锦入了偏殿,便微微福身,向殿上二人施礼。
她刚进府上,男人说过几次后,私底下二人便从不多礼,不过有其他人在场,顾云锦还是很有分寸的。
至于司先生,他对赵文煊又救命之恩,顾云锦略施薄礼,只觉再寻常不过。
司先生忙站起拱手,还了一礼。
赵文煊已几步行至顾云锦跟前,伸手扶起她,笑道:“以我等关系,无须这般多礼。”
司先生赞同,符合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