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钰安脑中一片混乱,他深吸口气,提醒自己不要急慌,赵渔当年不是也从悬崖跌落,可不也什么事都没有?云郦只是掉落悬崖而已,不代表她就……
他立刻安排护卫去多找人下山搜寻,然后自己也立刻往崖地而去。
一个月后,气候逐渐转凉,山底寒风萧瑟,叶黄枝落。
男子一袭黑衣,衣摆沾惹泥土落叶,褶皱不堪。他玉簪束发,发髻凌乱,五官因为削瘦,从前的玉质温润大减,变得冷冽尖锐。
天色已暗,月光透过树枝缝隙吝啬洒落,取光全靠橘黄的火把。
赵渔看还是沿山脚寻找的裴钰安,深吸口气:“裴世子,你休息休息吧。”
裴钰安没搭理赵渔,举着火把仔细搜寻每一个角落。
赵渔再道:“秀秀若还活着,肯定不愿意看你为她如此。”
这话成功让裴钰安身体发僵,他转过头,橘红火光照耀在他脸庞上,尽是森冷:“陈夫人,那是你亲妹妹,你竟诅咒她死?”
他嗓音嘶哑,眼神烈得似火,却不是那种明亮灿烂的火光,而是无边地狱里泛着冰蓝的冷火。
赵渔气色不佳,她低声说:“就是因为那是我亲妹妹,我才不愿看着你呕心沥血,坏了身体!”
她站在裴钰安跟前。
裴钰安扫她眼,举着火把,自顾自地往前走,他眼球里遍布血丝,他低头,异常认真地搜寻每个角落,即使这一个月来,已被搜查过许多遍。
见他径直往前,赵渔心一横,咬牙道:“裴钰安,已经一个月了,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秀秀坠崖的第四个时辰,我就赶到了山底,寻到了她的衣裳碎片,还有……”
她略做停顿,语气里带些哽咽:“被野兽啃噬过的人骨……”
裴钰安脸色忽地大变,他厉声吩咐道:“把她撵走。”
常余听命,立刻走向赵渔,距离赵渔还有两米,阿路从后侧出来,挡在赵渔身前。
赵渔盯着裴钰安找寻背影,继续道:“当时我和你一样,心存侥幸,但我们沿着秀秀坠崖的位置搜寻了整整一月,四处打听消息,她不可能还活着!”
裴钰安拿火把的五指忽然生疼,疼是从心肺
蔓延出的,让他浑身颤栗,冷汗直冒,不知今夕是何夕。他稳住身形,夜风吹得衣袍烈烈作响,散落的发丝被风吹拂在面颊上,挡住他眉眼,没挡住他骨子里冒出的暴躁和冷厉。
他冷声道:“你不还活着吗?”
“你心里清楚,我和秀秀的情况不一样!”隔着四五米距离,赵渔清晰吐字道:“她死了。”
这几个字异常简单,三五岁开蒙幼童都能写会读,但裴钰安听到耳里,却并不知道它们的意思,他只是胸口似破了好大一个洞,疾风灌在胸膛里,不仅是空了一半,还冷,从脚指甲一路冷到天灵盖。
半晌后,属于人间的温度渐渐回笼,那几个字含义他也逐渐理解,他瞪着赵渔,想反驳,唇刚动,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栽去。
常余惊呼:“世子。”
裴钰安醒来时,入目是熟悉的帐篷,他拿起行军床旁边的衣裳起身,穿好衣裳,他大步往外,刚走到帐篷口,常余端着一碗热粥进来,见裴钰安要出去,常余忙道:“世子,可要先喝一碗粥。”
裴钰安余光都没扫他。
常余跟裴钰安出门,见裴钰安再度搜寻起云姑娘来,常余心一急,看着裴钰安瘦削的脸,忍不住道:“世子,我们已经在山下搜寻百遍,若云姑娘还在,肯定早就找到了。”
“滚下去,自己领五十大板。”裴钰安冷声道。
常余还想吭声,裴钰安抬眸看他一眼,那一眼入高山之巅万年不融的积冰,如世间最猛烈残暴的疾风,常余心口微抖,那些话吞咽回去。
裴钰安继续寻人,但这次才走两步,又有人挡他面前。
他黑眸一冷,赵渔道:“大夫说你这几日操劳过度,需要安心修养,若是继续下去,恐伤及根本。”
裴钰安脚步微侧,往另一方向走,赵渔盯着他的背影:“我回了一趟长顺街,给你把这个拿来了,是秀秀给你做的。”
听到前面两句话,裴钰安没任何反应,秀秀两个字一出,他双脚像是从地里长出,骤然僵住,他回头。
赵渔手里拿的是一个剑穗,剑穗是铁青色,打平安结,平安节下面是铜钱大的翠玉,玉保平安,玉下是梳理得整齐干净的流苏。
“秀秀说你的剑穗旧
了,新给你做的,你看看上面刻的什么。”赵渔把剑穗塞给裴钰安。
裴钰安低头,翠玉上刻了安字,这个剑穗他前几天看见云郦在做,她当时还笑着说,这个剑穗和上个相比,新意不多,但她喜欢这款剑穗寓意,希望他不管怎么时候都平平安安的。
赵渔说:“裴钰安,你不要辜负秀秀的心意。”
裴钰安握紧剑穗,脑壳突然剧烈疼痛。
赵渔垂下眼眸,这时扁余突然急急走来:“世子,刚刚京城传信来,三姑娘前夜淋了雨,直今高热不退,夫人让你速速回京。”
裴钰安眼珠子缓慢地转向扁余的方向:“朵儿?”
“是,三姑娘不太好。”
像是有两阵疾风,它们方向迥异,但不约而同吹向他,于是将他撕向截然不同的两方向。
“回去看你妹妹吧。”赵渔苦笑声,“毕竟你再找,秀秀也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
四个字宛若利刃深深刮过筋骨,他张嘴,大口大口呼吸,却又深感窒息。
扁余小声说:“世子,云姑娘和三姑娘的关系很好。”
裴钰安低头看了眼剑穗,沉默半晌,双腿如灌铅似地转身往外走。
扁余连忙跟上。
赵渔望着他背影,心里道句抱歉,但同时,她心底微松,近段时间裴钰安或许很难接受,但除秀秀,国公府里还有许多关心他的人,想必再过段时间就能忘了秀秀。
裴钰安回到国公府,昌泰郡主瞧见他的模样,大吃一惊,上次见裴钰安是二十多天前,她自然也知晓云郦坠崖的消息,裴钰安去山底寻她,最开始她觉得应该,毕竟云郦伺候他快一年,总有情分,说不准还有几分喜欢。
后来裴钰安大半月没回来,也没寻到人,昌泰郡主心里叹气,就让裴钰安早些回来,裴钰安一直没回来,去大黄山的护卫回禀裴钰安的新消息,昌泰郡主才发现,他儿子似乎比她想象的要在乎云郦许多。
裴钰安一袭黑袍,黑袍前些日子穿在身上刚好,现在空了小半,瘦的面颊脱形。
“临嘉,朵儿高热依然未退。”昌泰郡主再想到裴意朵,眼睛一酸。
裴钰安抬脚进房门,裴意朵躺床上,白皙脸蛋绯红一片。
他问:“太医怎么说?”
他出口昌泰郡主又吓一跳,裴钰安的声音本低沉悦耳,此刻就像是破鼓,嘶哑干涩。
裴意朵重病,唯一的儿子整个人没精神气,像老了几十岁,昌泰郡主喉头涩然道:“太医开了药,说要降温。”
话罢,她看向面色寡冷的裴钰安,试探道:“临嘉,你要不宣个大夫看看?”
“不必。”
昌泰郡主听他拒绝,心头泛急,眼泪就落了出来。
半晌后,裴钰安终于听到唱泰郡主的哽咽声,他死板移动视线看去,昌泰郡主肿着眼睛说:“临嘉,我就你一个儿子啊。”
裴钰安宛若一潭死水的眼神有了片刻波动。
裴意朵的高热持续整日,翌日黄昏才醒,当时裴钰安刚好进门瞧她,裴意朵睁开眼,瞧见裴钰安的模样,一下子就哭了。
“朵儿,可是哪儿不舒服?”裴钰安一边问,一边让丫鬟叫太医。
裴意朵听见裴钰安的声音,嚎啕声顿时更大:“哥哥,谁欺负你了,朵儿帮你打他。”
裴钰安微怔,旋即想起今日在铜镜里瞧见的自己模样。
他苦涩道:“没人欺负哥哥,哥哥就是休息不好,过两日就好了。”
“真的吗?”裴意朵不相信。
裴钰安郑重点头。
裴意朵轻声道:“那好吧,哥哥不准骗人。”
裴意朵身体又养一天,太医说接下来只需静养,裴钰安当日就出了府,然后立马问扁余,他嗓音发颤:“可有新消息传来?”
裴钰安虽不在大黄山,但依然派人再寻,沿山周围打听,扁余摇头。
裴钰安静默半晌,然后抬脚去长顺街,因翠丫每日收拾,院里和房间摆设和一月前差异不大,只除了云郦放在细口花瓶的鲜妍石榴花早就枯萎,翠丫拿了出去,此外,房间没住人,茶壶无水,除此外,房间和她离开前别无二致。
裴钰安床边坐下,他闭上眼,似乎还能闻到那股清甜的桃子香,他猛地睁眼,疾步往外走。
走了几步,忽然有东西从袖口掉落在地,裴钰安弯下腰,铁青色剑穗上头的安字直冲眼底,裴钰安抖着手慢慢屈膝。
手指碰到剑穗时,似有什么湿润东西从面庞滑过。
一个时辰后,裴钰安从房间走出,扁余守在门外,裴钰安冷声道:“宋柔安那可安排好了?”
“还需些时日。”
夏日黄昏时间的日头依然燥热,裴钰安盯着灿烂烈日,扯了扯唇角:“安排下去,我要让她悔不当初。”
“是。”
扁余离开后,裴钰安在卧室门口站了半晌,然后才迈步离开,他握紧手中剑穗。
他不相信她死了,可在找她途中,他会好好过日子的。
裴钰安再去山底,他安排人继续寻云郦,他也在寻,可不再无休止地持续这一件事。
他寻云郦,也开始做其他事。
三日后。
赵渔离开京城,离开前,裴钰安送她一程,赵渔见他表情自然,已不是初闻秀秀坠崖时的目龇尽裂,难以接受,她松口气,时间会让他忘记秀秀的。
裴钰安则向她承诺最多三个月,宋柔安一定会得到该有惩罚。
赵渔缄默片刻:“好,我相信你。”
两人关系本就泛泛,再无话说,赵渔道别,就要上马车,还没进马车,背后忽然响起裴钰安的声音:“陈夫人。”
赵渔回眸,望向裴钰安。
裴钰安盯着赵渔的眉眼,和云郦像极了的眉眼,有片刻愣神,然后瞅见她眼尾小痣,他心口绞痛,倏然回神:“一路顺风。”
赵渔颔首,再看裴钰安一眼,脸色疲惫地上了马车。
今日气候转冷,刮着大风,呼呼扬起满天沙尘,裴钰安盯着赵渔马车,而后马车越来越小,直至被风沙遮挡,裴钰安也没收回视线。
西洲和京城的往返路赵渔已经走过几次,此次也是驾轻就熟,出京城往西,行四百里地,有一商贸发达的重镇。
十日后,赵渔一行人抵达此镇,去了镇南的小院。
听见脚步声,护卫打开门,坐在院子里的云郦回眸看去,入眼便瞧见站在最前头的阿路。
云郦起身走上前,见赵渔全须全尾地进来,她轻扬唇,笑道:“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