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还抓着缰绳,在马背上稍稍侧过身,低头靠近了那石姓副将,轻声问他:
“你可知我朔方郡的步六孤将军为何不见了吗?”
灵武郡与朔方郡离得不算太远。
是以,两城的高级武将间,也算是彼此都认识。
达奚嵘此言,倒真是一语惊心梦中人。
是啊,身为参将的达奚嵘还好好的,那步六孤弗呢?
达奚嵘:“死啦。那会儿他刚睡了几个女人,想接着冒犯太子妃。言语间对太子也颇为不敬。太子妃就当着我们那么多人的面,亲手给了他一刀。
“步六孤将军好歹也是杀了不少有名之辈的将军吧?可就一刀,太子妃就把他脖子给抹了。”
说起当时的情形,达奚嵘实在是心有余悸。
“但那时候,步六孤将军还没死呢。于是太子妃殿下,就让我们每个人都动手用那吃肉的刀去刺了他一刀。”
说罢,达奚嵘叹了一口气道:“太子妃殿下不是嗜杀之人,也应当是不爱杀我们参将的。但……”
“但”这个词用在这里,意味可就深长了。
只不过达奚嵘没把话给说完,便在马背上坐直了身体,不打算接着往下说了。
他看向那石姓副将,带着一丝怜悯道:“只要项上人头还在,当街跪那么一会儿又如何呢?石将军,你可还是好自为之,勿要再随意冒犯殿下了。”
*
贺楼楚来取灵武郡时,可谓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但他走时却是留下话来。
——他不管这些人用什么手段,又是怎么处置原本住在守将府邸里的那些人。待到太子妃来时,太子妃殿下得要能看到一座已经收拾好了的官邸。否则,所有办事不力者,都得自去领罚。
贺楼楚仅花费了寥寥数日便将灵武郡打了下来。
而后,他又以拓跋子楚之名说出了此般话语。
如此威吓自是管用得很。
当赵灵微来到这座官邸之时,这里已经是她能立刻就住下的模样了。
不仅如此,她还一踏进重新布置了一番的官邸正堂,便被晃到了眼睛。
金子,金子,金子。
还有多彩的宝石。
她可算是能感受到魏国人对于黄金与宝石到底是有多么的喜爱了。
同时,她也明白了向天鸽为何说灵武郡要比朔方郡有钱得多了。
赵灵微觉得,她应当不是那么喜好黄金的人。
作为大商的公主,她或许从小便是对玉石情有独钟的。
但她走上正堂内的主座,将狐裘的衣摆一掀,坐上那软垫。
在闭眼片刻后复又抬起眼帘。
她又觉得……此刻的感觉虽陌生,却又好得出奇。
是啊,这是一间因为摆放着许多黄金饰品,而显得金光四射的正堂。
她的。
而底下又都是对她俯首称臣之人。
她的。
“臣等恭贺殿下再得一城!”
“末将恭贺殿下再得一城!”
如此话语被座下之人用商言、也用魏言说出。
那让赵灵微的脸上显出的明艳的笑意,也心生开阔之感。
因为此般感受实在是太过美妙,赵灵微在自己的部将与亲信都离开此处后,依旧坐在这里,久久都未有离去。
“向正使。”
待到黑夜渐渐到来之时,她命沉琴替她唤来向天鸽。
“过去,许多事我都是命部下去做的。”
赵灵微沉吟着,以一种审视自己的态度说道:
“粮仓内有多少食物?命人下去查一查。城内有多少户人?派人下去查。想在朔方郡建立三长制?我也差人去做。若此事交由一个人去办不可信,便派两人一起去。”
可这几日来,她从向天鸽那里听到的,在大商疆域之外的暗流涌动却让她感觉到自己不能再是这样下去了。
“可许多他人眼中的稀松平常之事,在我看来却是闻所未闻。我又如何能只是坐在这舒适的府邸之中,借着他人的眼睛来看我本就不知的事物呢?”
赵灵微此言令向天鸽感到颇为欣慰。
他赞叹道:“殿下真乃通透之人。”
赵灵微笑了起来:“不如我们明日就在灵武郡内转上一天吧。我要把这城中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看过一遍。不把它们全都走完,就不打道回府了。”
公主殿下说到做到。
如今,她在军务上已有了达奚嵘这样的帮手。
再加之仇怀光也已向其展现出了自己的实力,赵灵微便能放手去做她可能更为擅长的事了。
第二天一早,她便点了一名看起来还有些顺眼的灵武郡文官,带着他与沉琴、向天鸽,还有在明面上、以及在暗处保护她的千牛卫和千鹘卫在城中巡视起来。
为了能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特意没有坐马车。
她选择了梳起魏国男子的头发式样,也穿着胡服,骑马出门。
现在的魏国已然过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
可想要看到冰雪消融,却还需要足够耐心的等待。
作为一个外来者,赵灵微本以为她看起来会是与这里格格不入的。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因为置身于此,就仿佛来到了神都的西市一般。
魏国人、粟特人、匈人、吐罗浑人。
这些她在神都之中曾见过的人,在朔方郡的街上全都有。
他们或带着货品穿行于街道,或直接就在此处停下,与人交易。
而除此之外,这里还有着来自大商的人、北女王国的人、甚至是杂糅了几种不同的血统,看起来尤为特别的人。
头上扎着褐色方巾的妇人从不远处经过。
她一边骂着,一边极为生气地用手上的布巾抽着身前那浓眉大眼,看起来很是机灵的男孩。
赵灵微看着他们,也听着那妇人骂小孩的话,没能忍住地笑出声来。
男孩原本还是满不在意的样子,听到赵灵微的笑声,便转过头来。
他在看到赵灵微的模样时,顿时眼睛一亮,用粟特语喊道:
“姐姐,你真好看!”
赵灵微愣了愣,随后也笑着给他回了一句:“谢谢,你也是!”
这就是男孩没能想到的了!
这个看起来才十岁出头的男孩脸红了,在母亲的骂声中抱着脑袋一溜烟儿地跑了。
沉琴连忙问道:“刚刚公主在笑什么呀?”
赵灵微:“这个小孩的阿娘让他去集市卖干酪。但他不光在卖干酪的时候自己偷吃,还把干酪分给他的小朋友们一起吃。这不是,少得太多了,就被阿娘发现了。”
向天鸽常年去到不同的地方出使,自是也懂粟特语的。
因而,他便知道赵灵微说的都是对的。
来了来了,他溜须拍马的机会来了。
于是他俩一个极为用心地夸赞,另一个则带着些许的敷衍感谢这份夸奖。
而凶狠的驱赶声便在此时响起了。
那是负责城内防务之人。
穿着军服的一整队人骑着马,挥着鞭子,像赶羊一般赶着十几名衣衫褴褛的魏人,将他们往城门的方向驱赶着。
赵灵微便看着这些脚下甚至连双鞋都没有的人,用冻得生疮的脚在雪地上一步步踩着离开。
于是她脸上的笑意转淡了,并看向被她一起带出来的灵武郡文官。
文官很快会意,令自己骑着的马儿上前两步,小声说道:“这不是……拓跋家的那三位这会儿正在王城附近打仗么?这些都是从那个方向逃过来的流民。”
那人又接着说道:“原先我们都还是严防死守的。但……但太子殿下过来了以后,把我们的城防大门给打……打坏了几处。这些人就一串一串地偷跑进来,沿街乞讨,趁机抢掠。”
魏国人不愧是北方悍族。
都到了这种程度了,那些人在被鞭子抽打驱赶之时,还会凶狠地一把抓住那恼人的鞭子。
两边就这么打了起来。
那文官不知赵灵微这儿就只有向天鸽一个不能打的。
他见此情形,连忙护着赵灵微就跑,深怕那边的流民冲撞到了这位贵人。
然而这么一跑,便在七拐八弯之后来到了灵武郡内最大的奴市。
这就让那名文官感到很是焦灼了。
因为灵武郡的奴市里,卖的最多的,便是从南边贩来的商奴了。
熟悉的商音便在这一刻猝不及防地传进赵灵微的耳中。
但那却是小孩的哭声。
“阿娘,我好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