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准了。”
“机票钱不便宜吧,公家给报销吗?”
这是个年龄气息浓厚的问句,即使外表再年轻,词语的选择也暗示了她的年龄层,胡悦也笑了,“不报销,钱……是老板出的。”
“就是那个师主任?”
“……嗯,就是好看的男人会骗人的那个。”胡悦顿了一下,补充道,“婉婉的事情,就是警方找上他,我才因此有所接触。”
“他为什么会给你出钱?”
“我也不知道……”胡悦的语气有点儿犹豫,就像是她自己也不肯定,“他……心好吧。”
这回答里些微的自嘲和讽刺,让对面又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也就不枉她一番表演——其实激光手术过了几个月,早就可以喝酒了,这么说只是唤起两人共同的记忆,稳住钟女士的情绪。
“手术区域,现在恢复得怎么样,疤痕有淡化吗?”
“不知道,那都在背上,现在一个人住。”
以前也是一个人住,但有胡悦帮忙检查,她反射性就想建议,但还是忍了下来。“一个人住的话,生活会不方便吗?”
钟女士知道她说的是语言,“日常生活够用了。”
“那您的学习能力确实很强。”
已经查到了张婉婉、张婷婷,钟女士的出身来历自然也已经不是秘密,这是二人心知肚明的事,胡悦说得意外大胆,钟女士也没有面具被揭穿的狼狈不适,她笑了一下,从身上摸出一根细长的香烟叼上,“以前一度很喜欢上课……想证明我们其实也就是少了那么一个机会,并不比别人笨——后来又算了。”
“为什么算了?”
“觉得没什么意思。”钟女士低头点上烟,喷出一串白雾。胡悦看了一下周围,这动作被她注意到,“放心好了,这里是非禁烟区。”
“一直都有抽烟的习惯吗?”
“最近染上的。”
为的是什么,两人当然都明白,酒吧这一角陷入一阵沉默,直到服务生端着饮料走来,她们要的是两杯毫无新意的果汁,胡悦喝了一口鲜榨橙汁,又偏头去看外头的海滩,“白种人太爱晒太阳了,这不是什么好习惯。”
“是吗?”
“光老化是皮肤老化的第一诱因,过量紫外线也是皮肤癌的主要诱发因素,你看皮肤科医生就从来都很注重防晒。”
“噢。”
交换的问题,回答得都有些心不在焉,两边都在等待,等的是什么不言而喻,钟女士的手指无意识地玩弄着袖扣,打开了又系上,胡悦并不着急,耐心地盯着餐巾纸,钟女士今天肯出来见她,其实已经说明了很多。
“你这次来,带了什么新的东西?”
果然,沉淀了一会,钟女士问,她端起果汁要喝,忽然又放下杯子,把扣子仔细扣好——刚才露出的一段手臂,似乎已经引来了斜对角异样的眼神,或者,至少钟女士是这样认为的。她抚了一下袖子,“李容声终于要倒台了?是他傍的那位出事了?是打算从他入手,还是已经树倒猢狲散,想把他给顺手收拾掉?”
这一问,问得就很在行了,而且也透露了不少信息,张婉婉的死,似乎和李生已经脱不了关系,而胡悦连李生背后的那位是谁都不知道,对话似乎无法继续,她抿了抿唇,“你之前……是曾想报案未果吗?是李容声背后的势力护着他……”
“我没有报过警。”
信息的交换从来都是相互的,钟女士现在,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了胡悦身后的警方并未掌握太多线索,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有下逐客令,而是若有所思地深吸一口烟,吐出白雾,把烟蒂搁在烟灰缸上。
“没有用。”她说,“就没有想过报警,你要是见过他的座上宾,你也不会想到报警。”
她顿了一下,忽然拿起烟猛吸一口,才慢慢地把它放回去,“想知道什么?红凤是怎么死的?”
可能是因为尼古丁的关系,虽然钟女士的声音很冷漠,但指尖却有一点颤抖,“其实,你多数已经猜到了吧,就是你们想得那么简单。这世界上本来也没有太多戏剧化的事情。”
“你身上的疤……”
故事的确早已能拼凑出雏形,只是有些细节还待确认。
钟女士回答得很爽快,也许是个人都有倾诉欲,而这些事的确埋在心里太久了嗯,能有个人分享总是聊胜于无。“就是他留下来的,李容声身边一般总有两三个女人,一个个都慢慢在整,整到他喜欢的样子,再带到他的地盘里,然后……”
她的嘴唇勾了起来,“我们三个长得很像,所以最得他的宠,这不是什么好事。”
“你们还有一个人呢,去了哪里?”
“死了吧。”
钟女士的语气意外地有些冷漠,“她最能配合,也最得宠,李容声最喜欢她,所以她也最疼,我们平时都会吃一些止痛药……他放我们走的时候,她已经在吃吗啡了,我们最后一次联系的时候,她已经抽上粉了。”
可能是在会所工作过,她对这种事的口气很淡定,没什么猎奇的味道,“穷人家出来混,很多时候没什么亲情的,各顾各的过惯了。要不是李容声喜欢,可能早就各自分开做了,甚至是红凤死的时候,我们都没什么愤怒——也谈不上怕,就是慌,你知道吗。”
慌是真慌得厉害,痛是已经习惯了的,李容声的鞭子每天都会打下来,打完了就上药包扎,他那些新奇、变态、糜烂得甚至连被禁的小说都没那么异想天开的玩法,除了逆来顺受,还有什么办法?其实死人也是迟早的事,红凤——也就是张婉婉死的时候,过来处理的小弟都麻木了,张蓝凤和一个小弟平时对过几次脸,交换过笑脸,他私下说,一两年总会玩过火。以前都是送到殡仪馆——老板有关系,烧了以后骨灰一洒,什么都没了。
红凤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那段时间殡仪馆改造,安保系统刚装上,馆内相关人士还没找到漏洞,只得草草收埋,蓝凤问过地方,连小弟自己都不记得了。后来再过了一段时间,她身上没了好肉,李容声手里新一批女人也整出来了,她拿了一笔还算丰厚的买断费,一百来万,回头想把还没被送到小黑屋里收的那些细软都卖了,才发现几乎都是假货。
“是我运气好,后来又遇见了一个人……”钟女士说着笑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像我们这样的人,什么故事都是依附着男人,没什么意思。”
后来那个人对她蛮好,说起来也是在以前那个圈子里认识的,他也有点异常的癖好,最喜欢的是疤痕,钟女士跟他的时候,正好他病了,顺势转为保姆,照顾了几年也有点感情,他病故的时候松松手,给她留了一栋没建成的商业大楼,钟女士接下来要做的也就是继续投资了。
也因为跟的一样是圈子里的人,钟女士很清楚李生的能量。“身份就是后来那个给我换的……他说被李容声知道了,会有点麻烦。”
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钟女士一辈子也不想见到李容声了,张蓝凤、张婷婷都是已经死了的人,留下来的是一具伤痕累累的躯体,怀抱着污秽不堪的秘密,钱对钟女士来说是真的没什么关系了,“以前很想要钱,有了钱就不会受这份罪了,有了钱又觉得,有什么区别呢?”
她托着腮望着窗外的碧海蓝天,还有些当年秀美的脸全扭过去,点一根新的烟,“有区别吗?”
胡悦无法回答她,她知道故事没有这么简单,钟女士可能有很多事没有说,但也无意再问,这些细枝末节,对事态不会有更多影响,钟女士也理当保留自己的隐私。她当然远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漠,否则不会问是否李容声的背景已经倒台——而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淡定,内心深处仍存有惧怕,否则她不会叫胡悦来美国。
这当然是很理性的考虑,从钟女士透露的信息来看,胡悦现在也是在玩火——如果她说得都是真的的话,李容声绝对是她和师霁惹不起的那种人。不过,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胡悦不会去考虑那么多。解同和有自己的权衡,其实这世界上很多问题都很简单,你要做的无非是选择一种东西去相信。
然后就别想太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你很担心人身安全,是吗?”她不答反问,钟女士侧过身子,在朦胧的烟雾中看她——已经到胡悦的表现时间了,而钟女士也在期待她的表现,这一点,很轻易就能看得出来,甚至胡悦也可以说,钟女士心里隐隐是希望能被她说服的。“如果有机会,你也想看到李容声死,是吧?”
“现在的你,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回国,对吗?”
“你希望我带来的消息,是李容声已经确定倒台,你可以毫无风险地解决从前的遗憾,是吗?”
胡悦认真的时候,语气往往平静得残酷,没了以往的温柔,钟女士没回答,又吸了一口烟——但她们彼此也都知道,这样的担保并不存在,钟女士想要回国就一定得承担她心中的风险。
“你觉得我会怎么说服你呢?”胡悦问。
钟女士笑了,“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说?”
她不会说现在的法治已经清明了许多,也不会分析也许从前的吏治也没到这一步,只是她们读书太少,容易被唬住。胡悦说,“你的想法,很好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们的过去决定了我们的思维方式。”
“你的故事,让你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你会不会也很奇怪,一个美容医生,为什么会为了一桩危险性极高的案子千里迢迢地跑到美国来——甚至还自掏腰包。”
“我会这么做,当然是因为有我的故事。”胡悦说。
她握住钟女士的手,“现在,你想听听我的故事,我的想法吗?”
钟女士在烟雾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吐出一口烟,像是无声地说,‘那你就放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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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请去机场,谢谢。”
一小时后,胡悦从酒店大堂中步出,坐进出租车里,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随身行李包,她掏出手机给解同和发信息。
【张蓝凤同意全力配合警方调查,她会在案情明朗、时机合适的时候回国】
【好。】
现在是国内深夜,解同和的信息回得较迟,【另外,还有件事要告诉你,这件事,我和师霁有一定的意见分歧。】
【李生又向师霁预约了保妥适注射】
【这一次,他希望你独自过去】
第76章 第一个奢侈品
“保妥适需要这么快就再补药吗?他就不怕会产生抗药性?”
“当然不需要,打了这么多年,他不会不知道保妥适的最佳注射周期,所以,你也应该很清楚,他要你过去有什么意图。”
“这就是我不赞成你孤身过去的原因——”解同和提高了声调,他有点生气的样子,“张蓝凤的证言不假的话,李容声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没数吗?胡医生,作为一个警察,我也不可能让你做这样的事,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警察好了。你们还是快回去挂号什么的吧,不是说病人都排倒医院外头了吗?怎么一天天的这么有时间!”
当惯了警察,解同和为人处事一向有分寸,他的话从来没这么多过,更是很少有这种说一不二的气势——但越是这样就越显得心虚,胡悦和师霁都不为所动,对视了一眼,又看向解同和:聪明人,话不用说透,“现在这件事,已经不是你说无关就无关的了。”
想要抽身而退,哪那么简单,师霁当时没和李生翻脸,现在也不好贸然中断联系,胡悦说动了钟女士,现在不去,解同和该从什么地方寻找证据?“已经是十年前的案子了,按照钟女士的说法,那些消失的人是留不下任何痕迹的,人烧了骨灰洒了,安保系统也有漏洞,现在的火化技术,什么时候开炉周围哪有信号,等你们找到了那间殡仪馆,然后呢?难道还要等到下一个意外出现,那得等几年?”
“已经有一个客户是李生的受害者了,我也不想到时候再给另一个客户做激光修复。”胡悦的语气斩钉截铁,“昨天我接了于小姐的复诊,帮她检查了一下乳房假体,借这个机会看过了——她身上没有伤痕,李生对她也依旧很好。可见李生只是对特定长相的女性有兴趣,我距离他的模版还远得很。第一次见面,他最多给我一点甜头罢了。叫师霁拉皮条,不也一样是给了甜头——合伙开医院,这可是几十亿的大生意,都有根胡萝卜吊着呢。”
话是这么说,但叫胡悦和李容声独处,解同和心里明显过不去这个坎,他没法说服胡悦,更没法说服师霁——很明显,反对她独自前往的人是他,而赞成的人是师霁。
“我真是搞不懂了,你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怎么的,真是外行胆大啊,亲自和犯罪分子接触,一点不带怂的?”他脸冲着胡悦,问完了又质问师霁,“你也是,我就不说别的了——”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眼神在两人中间打了个转,胡悦和师霁都拧眉回望,一副什么也不懂的样子,解同和这才继续往下说,“就说你们俩是师徒关系,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道理你不明白吗师霁?胡悦年纪小不懂事,你不拦着她至少也和她一起去吧,让她自己去,她要是就此消失不见,你良心能安?”
师霁还是一如既往的英俊又冷淡,语气没什么温度,他的白大褂似乎永远不染纤尘,“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人无缘无故的消失不见,并不止她一个,胡悦已经是成年人了,她也觉得自己是个强者,我没必要拦着她证明自己。 ”
胡悦和他对视一眼,师霁的表情还是那样,就像是她每一次自不量力地提出要求时一样,漠不关心,隐藏了那么一点点挑衅的蔑视——他当然不会阻止她了,恰恰相反,师霁的潜台词也很明显:他倒是想看看,她自认的那么强。
越是这样,打他的脸也就越有趣,胡悦唇边逸出一丝微笑,有时不用假装天真活泼,可以有一个人看透你的本色,不管怎么否认,这确实也真让人觉得有意思。
“师主任说得对,闲事是我要管的,”她平静地说,“我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我也相信自己的判断——李生要我单独去,未必是对我有什么兴致,不过是想测试师主任的诚意罢了。多疑的人总是会多试探几次,李生想和师主任一起开医院,十几亿的投资要全都由他来运作,不拿捏一番怎么行?”
道理解同和都懂,感性上过不去而已,他无奈地吐口气,从兜里拍出比纽扣还小的缩微摄像头,“行,反正这是你说的,出了事可别回来找我做警闹!”
这不过是气话,解同和和师霁年纪差不多,都是三十几岁的成熟社会人,气一句还好,再继续表演就有点假,他很快又回复了之前嘻嘻哈哈的老样子,边帮她设定摄像头边开玩笑,“十几亿,师主任,你就和我说你有没有一点心动吧。要不,我这案子办得慢点,等你拿到钱了,我们再——”
师霁根本懒于搭理,“呵。”
“钱你无所谓,那人家提出的别的好处,你总不会无所谓了吧?”解同和有些暧昧地挤眉弄眼,“你弟弟的事情——”
他这一问,胡悦有点尴尬——她是很好奇李生怎么拿师雩的事情说事了,但解同和不知道师霁已经和她说了许多师雩的事,这会儿如果表现得太无动于衷,解同和大概就能猜到她知道了个中内情,怕不是又要被调侃一番?但故作不知又有点假,这好奇与不好奇,该怎么好奇,在分秒内好像还真没法分析,一时间演技尬在那里,踌躇了一会才东看西看:最好两个男人光顾着对峙,都忘记了她在一边。
但,这想法注定是有些天真——解同和一向是暗中观察挂的,他是警察,这也属于职业习惯,师霁的眼神也扫着她,被看到了才收回来,他笑了一下,“我没那么天真。”
是觉得李生办不到,还是……
没有让她猜很久,师霁自己说,“消得了通缉令,消得了记忆吗?”
他望着解同和,眼睛微微眯起来,亮出牙齿,作势微笑,解同和也不再是那个笑口常开的老油条,迎着师霁的眼神,心领神会地扬起唇角,这一刻,他看起来居然有点帅气。
“你说得对,有些事,能那么容易忘记就好了。”
胡悦左顾右盼,知道是自己出面缓颊的时候了。
“那个,话说回来,我……该怎么去别墅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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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悦不会开车,这个是她这个年纪女孩子的通病了,大城市停车场不好找,很多女孩子都不觉得驾驶是必备技能,胡悦有机会倒是想学,但以前真没钱。还好,她运气不错,李生人在失去办公楼,免去了她叫辆出租车到别墅以后就回不去的尴尬。
没了探魔窟的噱头,一切就平淡起来,秘书客气地讲她请到休息室用茶,“李生正在开会,稍后我来请您”,胡悦坐下来手机一玩就是一小时,这时候她已经确定李生对她并没什么兴趣,叫她单独过来,确实是在测试师霁的服从度,或者更明显一点,就是要确定师霁是怎么样的人——他要胡悦来做什么,师霁不会不清楚,如果为了投资的机会,能献上身边的助理,这样的人固然可耻,但也很好利用,只要能抓住他的欲望,就可以轻松地驾驭在鼓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