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第54章

对于一位传统,隐忍,慈爱的母亲来说,这世上最残酷的事情是什么?

是伤害她的孩子。

那一个瞬间,黄女士整个人都狂暴了,她一口咬住了丈夫揪住她头发的手腕,她丈夫吃疼,反射地想要甩开她,却生生地被她从手上咬下了一块肉。

黄女士吐出口中的肉块时,却是一眼也没有望向惊恐的丈夫,而是一把扑向了自己的小女儿:“菲菲!?菲菲!?”

黄依菲却什么也没有回答她的母亲,就那样静静地躺在了地面上,一动不动。

黄女士的丈夫这才意识到不对。然后他再也管不了许多,捂着鲜血淋漓的手就匆匆地从屋里逃了出去。

黄女士却已经顾不上他,一个人抱着小女儿,一路跑出了好远,抱着黄依菲一路跑到村子里的诊所。

可惜黄依菲的伤太严重,诊所一看就觉得这伤难治,就让她把女儿送去镇上的医院。

然而等到送到镇上,连急救室都没有进,医生就对她摇了摇头。

黄依玲接到通知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憔悴的母亲,和妹妹的丧礼。

她是后来从别人的口中知道整件事的经过的,而在她见到母亲的时候,黄女士始终非常沉默。她自始至终只会重复一句话:“……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黄依玲最后把父亲以蓄意杀人的罪名告上了法庭。

父亲最后被判了刑,但这也令黄依玲在家乡的名声毁得干干净净。就算明明她的所作所为都是正正当当,都是恩怨分明的,但却仍旧被许多人认为“不孝”,“冷血”,“白眼狼”。奶奶家的叔伯更是三番两次地找她麻烦,都被黄依玲机巧地躲了过去。少年意气的黄依玲并不在乎他人的议论,但这件事情却让黄女士觉得更加痛苦。

法庭上,柔顺忍耐了一辈子的黄女士第一次无比坚决地把这十几年来丈夫的所作所为一一道来,既没有畏惧他人的议论,也没有害怕丈夫的威胁……因为担忧他人的议论,担忧那些别人灌输给她的“道理”和“人情”,她失去了乖巧的小女儿。如果连性命都没有了,那么她还为何要去畏惧“坏了名声”“女儿会找不到好人家”这样遥远的事情。

她只知道,她要保护玲玲,她要为躺在水泥地上,一动不动再不会醒来的小女儿菲菲报仇。

这事情最后上了报纸,传遍十里八乡。在公众的关注和谴责之下,黄女士的丈夫最后终究是得到了他应有的下场,但是黄依玲和她的母亲却越发难以在家乡待下去。为了躲开麻烦,也为了不去想起妹妹的惨死,黄依玲就带着母亲一起到了c市。

可是,这样的不幸对黄依玲来说并不是结束,而仅仅只是开始。

来到c市之后,黄女士的精神就渐渐地出了问题。她常常陷入严重的自责情绪而无法自控,因为罪恶感而产生自我厌恶的心理。小女儿的死对她造成了无法磨灭的伤害,即使令丈夫入狱也无法减轻这样的罪恶感。

她常常觉得,如果当初她没有那样懦弱,早点和丈夫离婚,亦或者在那时候有好好保护小女儿,就不会让她死去。

她还那么小,她还什么都没有经历过,怎么能就那样突然死去了?

由于这样的罪恶感和痛苦,黄女士陷入了深度抑郁。黄依玲虽然也是医学专业的学生,但是对于母亲的心理疾病却毫无办法。她也带母亲去看过医生,也尽自己的可能做出了努力,黄女士也很想为了仅剩下的女儿作出努力。

……她就是做不到。

她常常做着做着事就开始发呆,风吹动门的声音总让她产生幻觉,仿佛听见小女儿开门进来。她会在半夜里突然被噩梦惊醒,且一旦被惊醒就会出现莫名的恐惧,非要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摸一摸大女儿,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才稍微能安心下来。食欲越来越小,有时候明明饿得胃都开始反抗了,但是喉咙里就是带着一股恶心感,无论如何都不想吃饭。

黄依玲哭着跟她说:“妈,你吃两口饭吧,别吓我好吗?”

黄女士便努力地往嘴里挖饭,强迫着自己去嚼,去咽,但是有时却会突然恶心地想要吐出来。

黄依玲不明白,这个世界怎么了。

恶毒的人毫无罪恶感,活得那么肆无忌惮,而善良勤劳如她的母亲,却要为根本不应该怪责于自己的错误而遭受苦难。

在学校看到告示的时候,她其实也不对告示抱有多少信心。她只是实在走投无路,所以才抱着那一点侥幸的心理,向碧缘研究所递交了简历。

顾臻听完了她的整件事之后,又问了她不少问题。

“你妹妹性格怎么样?”

“你觉得你母亲的心结在什么地方?”

“……如果还能再见到你妹妹,你觉得她说了什么,会让你母亲比较欣慰,减轻罪恶感?”

……

顾臻很认真地问了许多问题,黄依玲也十分郑重地对每个问题给出了答案。其中有些问题,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确切的答案,顾臻却也不强求,只留空这个问题而继续下一个。

等问完了一堆的问题,觉得似乎已经没什么可以提问之后,顾臻这才关上了笔记,对她开始介绍实验的详细情况。

“我们尝试的治疗方式是通过催眠配合药物来制造定向的梦境,然后通过愉悦的梦境来缓和病人的心理压力,重建人生观和价值观。”顾臻对对方开口说道,“因为处于实验初期,我们目前的医疗方案还只停留在理论基础上,中间可能要经过多种修改和调整,这也就是同时希望病人与病人家属共同参与的原因。我们希望在治疗过程中,尽量避免对于病人造成二次伤害。”

“我们之前已经进行过安全性与药物反应测试,可以确认药物本身对人体是无害的。但是在实际药效测试阶段,由于我们面对的病人是一群精神上十分敏感的人群,我们很需要在实验同期得到病人家属的协助和配合,深入了解到病人的精神状态和思维方式,以取得更好的治疗效果。”

黄依玲耐心地听完了顾臻的讲述,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而在那之后,顾臻便根据得到的讯息,与几位心理学的专家和催眠师进行了多次讨论与商议,最后终于制定好了治疗方案。

在签订了协议书之后,第一次治疗却是在黄依玲身上进行的。在服用过药品之后,催眠师对其进行了催眠,令其慢慢回想起妹妹的音容笑貌,言行举止。

催眠师的声音低沉而柔和,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亲切和信任。

“……你看到了一个女孩子,她穿着杏黄色的裙子,头上缠着白色绷带……”

“她是谁?”

是依菲。

黄依玲慢慢沉入了梦中。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女孩。

黄依玲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背景是一片十分荒芜的建筑废墟,她看到了一个穿着杏黄裙子的小女孩,头上缠着白色的纱布,一脸无聊的样子,在碎石和砖片之间徘徊。

[菲菲?]

女孩子猛然地回过头来,抬起头望着她,叫道:[姐姐!?]

她的表情还是那样活泼,那样明亮,脸上还是带着那依赖又欣喜的笑容,仿佛每一次黄依玲放假回家,给她带回廉价的小零食小玩具时女孩脸上会露出的欢喜表情。

女孩一头扑到了黄依玲的怀里。

那触觉,那气息,都如此真实。黄依玲心里知晓自己应该是在梦境里面,可是这梦境也未免太过真实和清楚。

她仿佛都能看清楚黄依菲脸上的小绒毛。

恍惚中,她忍不住就怀疑起这真的是一场梦境吗?还是其实她是在死后的世界见到了真的妹妹。

黄依玲伸手轻轻摸了摸黄依菲头上的绷带,说道:[……有人给你包扎了啊,还疼吗?]

黄依菲用力摇了摇头,说道:[不疼,菲菲一点也不疼。所以,姐姐和妈妈都不要难过,不要哭。不然菲菲也想哭了。]

黄依玲说道:[姐姐已经给你报仇了。]

黄依菲又用力点了点头,说道:[姐姐好厉害……以后坏人再也不能欺负妈妈了。]

黄依菲暗地里总是偷偷管父亲叫做“坏人”。

……真的是菲菲。

黄依玲泪如泉涌,猛然用力地抱住了女孩。

从一开始到最后,黄依玲一直表现得很坚强。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未必不曾一个人包裹在被子里,手指紧攥被角,牙关锁紧声音,无声地哭个昏天暗地。

她不是不会脆弱……她只是不得不坚强。

黄依菲乖巧地靠在她的怀里,小小的手指擦拭着姐姐的眼泪,说道:[姐姐不要哭,姐姐一直哭,我会不敢走的。叔叔说如果我很快就得走了,但是菲菲舍不得你们。]

[叔叔?]

[因为菲菲已经死了,叔叔说我要离开这里,才能重新变成小宝宝,才有再见到妈妈和姐姐的机会。可是我很担心妈妈,她一直在哭……]女孩子努力地笑着,不让姐姐看到她的害怕和难过,语气强作欢快地说道。

黄依玲从睡梦中惊醒,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陷入梦中的情绪不可自拔,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意识到还在实验的途中。

可是即使明知那是梦境和催眠效果,黄依玲醒来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真的是药物效果……”不是真实的吗?

顾臻说道:“……如果是跟你母亲的沟通,为了方便病情痊愈我们可能会进行一定程度上的善意隐瞒,但是对你的话,我觉得还是说实话比较好。这确实只是梦境和药物作用,你脑中形成的主体梦境印象是根据你的记忆和深层意识的渴望而出现的,我们的催眠师做的只是引导梦境的方向。”

黄依玲听了,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了些许失落之色。

顾臻能理解她的心情,所以留给了她一些整理心绪的时间。

等黄依玲终于调整好了心态,顾臻才跟她说起对她母亲将会实施的治疗计划。

“考虑到抑郁症毕竟是一种心理疾病,我们不会尝试简单粗暴地通过梦境就直接说服你母亲。暂时我们这边讨论之后,决定把治疗过程分成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我们会尝试使用梦境催眠调整黄女士的心理状态,制造与你妹妹相关联的正面梦境,让她的精神尽量地安定下来。初步的计划是让她在日常生活中感觉到希望,能够正常地饮食和睡眠,获得一定的生活动力。这个过程我们预估是需要两到四周的时间,主要还是看你母亲的状态。”

“第二个阶段是心理说服阶段。这个阶段则需要你或者心理医生的同步配合。我们需要在观念上扭转她的想法,解除她的罪恶感,让她确实地意识到,没有人责怪她,她没有做错什么,她的自我惩罚和负罪感都是不必要的。无论你或者你妹妹,都不会希望她消沉下去,自我惩罚,而更希望她能振作起来,过得很好。”

“而最后一个阶段,我们才尝试消除这件事对她的影响,让她从你妹妹的过逝之中解脱出来。这个过程我们会回归到梦境治疗,让你妹妹在梦境中跟她正式告别,也让你母亲从中获得解脱。”

顾臻说道:“到时候,也希望你能从这件事之中获得解脱。”

黄依玲瞪大了眼睛,然后本能地捂住了嘴。

“从之前和你的谈话里,我能发觉你对这件事也感到很痛苦。不但黄女士在自责,其实依玲你自己也有很深的自责心理。但是事实上,不能体会黄女士的痛苦和理解她的想法,并不是你的错误。同样,无法像个现代女性一样果决,自强,毫不犹豫地给婚姻和人生止损,也不是黄女士的错误。”

他对黄依玲神态温和地笑了笑:“其实这些都是生活环境造成的,我们不能让任何人做出与她们的生活环境和成长背景完全违和的决定。所以你的想法,或者黄女士的想法,都不是错误的,只是不幸运,被其他人附加了太多不合情理的强求而已。但是,我希望你们都别再责怪自己了,那不是你们的错。”

黄依玲抿了抿嘴,伸出手动作狼狈地擦掉了眼泪,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几天之后,黄依玲把母亲带到了研究所。

黄女士本身对于什么实验是没什么了解的,她只知道自己生了相当严重的病,而且这病让女儿很不安。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有点疯了或者傻了,但是女儿坚决否认了她的话。她其实也想治好自己的病,所以当女儿说要带她去治病的时候,她就很顺从地来了。

黄女士自己不怎么认识字,虽然能简单地记个帐,但是更复杂的合同或者文件就看不懂了。所以黄依玲就把文件一字一句地读出来,然后挨句解释给她听。

然而即便是这样,黄女士理解得其实也十分辛苦。

最后治疗开始的时候,黄女士也只理解了顾臻等人要通过帮助她做梦来治疗她的病。黄女士并不理解做梦怎么治病,甚至还偷偷私下问女儿怀疑她是上当受骗了。当黄依玲强调了治疗过程不用一分钱,治疗结束后也不用付钱,黄女士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治疗。

服用药丸之后,在催眠师的催眠之中,黄女士慢慢进入了梦境。

好像是阳光很暖的午后,她坐在屋子的摇椅上织毛衣,然后她总觉得旁边好像还有其它别的人,结果低头一看,就看见了小女儿低着头,正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一米来高的方凳前面写作业。

她惊愕地看着对方,叫道:[菲菲?]

女儿便抬起头,面带疑问地望着她:[啊?]

小女孩的头上一块干裂凝结的疤。

黄女士却欢喜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说道:[我……我在做梦吗?你没事……天哪,你没事。]

黄依菲的小脸皱了皱,才语气天真地说道:[妈妈你真的是在做梦啦。]

黄女士怔了怔。

黄依菲说道:[我们都在梦里啊,所以才能见面。实验室的大哥哥跟你说过了吧,这是梦啊。]

[可是,你……]

黄女士看着小女儿的模样,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只是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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