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朝外面的窗子看去,不知何时,古蔺江上刚还漫天的花灯,此刻只剩寥寥无几,夜从这里开始吞噬周围一切,举目望去只漆黑一片,河岸上,水上都看不清。
“百里奕,”长乐问道:“为什么这里都没有花灯,船出来京城了?”
百里奕朝外一看,原来花船随波而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古蔺江的下游贫民窟这里了。这里的人平日里穷得连灯油都买不起,更不用说装点华丽无用的元宵花灯了。
听完百里奕的话,长乐大吃一惊,她竟不知,天子脚下的皇城里,居然也有百姓穷得连灯都点不起。
“所以,这里住的都是些平民吗?”长乐浅声问道,心里有些不好受。想不到堂堂一国京城,居然还有百姓生活如此落魄潦倒。
百里奕用手指蘸了点杯里的茶水,在桌上用水写了个“贫”字,道:“是贫,不是平。这里的百姓,都是京城里生活在最底层的百姓,别说灯,很多人,他们就是连片遮雨的瓦片都没有,更别提一日三餐了。”
元宵灯节,与民同乐。原来只是当权者粉饰太平、自欺欺人的一句话。长乐突然心绪起伏,问百里奕,道:“京城都这样,百里奕,你还去过那么多别的地方,其他地方的百姓呢,他们又生活如何?也会这样,穷得连灯都点不起吗?”
百里奕一笑,没有再说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世道本如此,他们这些随波逐流之辈又能做什么。他的小公主未谙世事,他又何必用这些露骨的不堪刺痛她善良柔软的心呢。
长乐若有所感,想起刚才那个被亲爹卖了、又被丈夫婆婆逼着卖身的崔娘,又想起了师父的第一个弟子,盼儿。世间女子,何其不易。
师父讲的时候,是哀女子之不幸,现在想来,又何尝不是哀这世间穷苦人家的不幸。盼儿的父亲为了买个会生儿子的小妾,几两银子就将自己的女儿贱卖给人做妾,崔娘的父亲不也如此,为了十两银子就将女儿推入这样的火坑。十两银子,她在宫里打赏宫人太监都是不够的。
“百里奕,若你回封地上了,你可以下一道令,让封地上的百信都读书识字吗?嗯,不止男子,要让女子也能上学。多学些本领的话总是没错,要是百姓都能识字多学些手艺,不是就能更好地养活自己了吗。还有还有,最好女子能自行婚配,父母不能不顾子女心意擅自买卖。若是婚事不顺了,让女子也能提出和离,你说行吗?”
虽百里奕懂小公主柔软的心肠,但这话听起来还是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了。
让女子读书本就难被世人接受,更何况还让她们自行决定和离之事,“这恐怕有些难。”
“那你也要尽力啊,不是你的封地么。”长乐变得像个小孩子,不依不饶地拉着百里奕,非要他答应为止。
“我的封地?”百里奕眼睛一转,望向长乐闪闪发光的一双大眼睛,宠溺笑道:“我一个人做这些事的话,是有些难,可要是这六座城,还有位体恤百姓、心疼他们的女主人了,这事不就好办些了吗。”
长乐眼睛微眯,看出来百里奕这小子,又在拐弯抹角占自己便宜了。
“哼,”长乐得意得像只高傲的天鹅,“去就去,难道我还怕你不成了,你不是还说,要带我去打猎的吗?”
实在忍不住,百里奕不由用食指刮了下长乐圆润小巧的鼻尖,失笑道:“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打猎,还一起努力,让我们封地上的百姓过得更好。”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竟不知,他的小公主竟还有这般胸襟与抱负。虽只是荒凉贫瘠的六座边城,可若是小公主喜欢,他陪她一起做梦便是了。
长乐心有所想,又抚琴弹了几曲。只是这琴声沉重,饶是百里奕这种完全不懂欣赏乐器的门外汉,都听出了琴声里的忧愁。
他突然想起青峰师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美人抚琴,如花解语;英雄执剑,一绝红尘。”
当时他还小,觉得师父就是光棍打久了,多喝了几口烈酒下肚就想着美人啊,英雄啊什么的。这英雄执剑,自是豪情万丈,一剑出鞘,就能杀敌于剑下。至于那些女人弹的什么咿咿呀呀的曲子,那他就不懂了,天下间,所有的曲子听着不就一个调么,解什么语,是什么花啊。
此刻,他听着小公主柔肠婉转忽又慷慨激昂的琴声,却突然悟了当日的这话。原来,这咿咿呀呀的琴声调里,竟真的能弹出家国忧思与豪情万丈来。
“谁在弹琴?”
夏景行几人原本正坐在船舱内商量着如何处理赈灾之事时,一缕袅若轻烟的琴声从外面飘了进来。开始琴声悠扬,带着些许哀思,正当人惆怅之时又猛一高亢,眼前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令人热血沸腾,后面琴声一转,又是温婉流转,岁月静好。
屋内一时因这突如其来的琴声,陡然安静了下来。
“是楼下的歌伎吧。”夏景阳打破了安静,开口猜测道。
夏景行起身,循着琴声外往走了几步,“不对,这琴声不是从楼下传来的,听着,倒像是从船的外面传来的。”
“外面?”有人起身,探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忙道:“是前边的那艘花船吧。”
众人听闻,纷纷起身走到窗边聆听。
唯有席间的秦展,面色发白,低头不语。他青筋毕现的大手紧紧握着手里的茶杯,就连被滚烫茶水碰到手背,都没有松开。
这琴声,是长乐公主弹奏的!
今晚他本不在这船上的。刚才在花灯街上,他丢下百里玥那个刁蛮难缠的公主准备打道回府时,不料一个拐角遇到了夏景行几人。夏景行盛情相邀,他只能应约前来,与众人一同游河。
夏景行打的是什么主意,秦展稍稍一想就能猜到,不过是想拉他上船罢了。
但是,他并不想上这条船。一条注定要沉的船,他又怎么会上呢。
只是他不曾料到,在这船上竟会听到长乐公主抚的琴声。他曾亲眼目睹、亲耳听闻过长乐公主抚琴,又岂会认不出她的琴声?还是说,这世上竟有两个人的琴声能这般相像,如出一辙?
手背传来一阵灼烧的刺痛。百里奕压下心头的震惊,神色不变,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