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的目光太过灼人。
阿娇抬起头,向一旁看去,只看到一个一闪而逝的人影。她怀疑自己眼花,问程安:“那处刚刚是否有人?”
程安没有留意,还是一个宿卫恭谨答道:“似乎是陛下驻足片刻……”不知为什么,又转身匆匆离去了。这时候,该追上去吧?至少得弄清楚陛下的喜怒。若是陛下发怒,还有补救的可能。
阿娇:“是嘛……”刘彻日理万机,可能就是过来验收一下工程进度。
“你们把陶盆卸在墙角,”她看向与周希光有三分神似的宿卫,面上浮现笑颜:“这次可要小心些,不要再摔了。”
宿卫白净的脸庞,腾一下涨得通红。
阿娇离开之后,这个宿卫卸着陶盆还忍不住偷偷看向庭院深处——那是佳人身影没入的地方。一旁的同僚瞧见他的模样,心中大骇。一脚踩中他皂靴,狠狠碾动,呵斥道:“回神了!还不快收起你春心荡漾的神情。那位是谁?你也敢心生绮思……”
阿娇的身份在宿卫之中并不是一个秘密,上官明言:她是废后陈氏,翁主娇。
“她容色倾城,我曾见过的最美丽的小鹿,眼眸也不如她明亮。口口相传的神女,也不过就是这样婀娜的体貌吧……”她看人的眼神,会让人的心悸动不已。
“陛下竟然会舍得废掉她……”
同僚大惊,“闭嘴!即使是被废,那也还是陛下的女人。长着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这位重新得到陛下的宠爱了。您你你……你说的什么话,简直是在找死。你不要命啦?”
宿卫面色一白,不敢再露出丝毫异色。
一个人能控制自己的言行,但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宿卫想着,他常年值守宫中,美貌的女子见过不知道多少。陛下广选美人,充盈后宫,几宫之中连洒扫干粗活的宫人容貌都在中上之列。可细数他见过的女子,容貌堪堪能比拟翁主娇的,绝没有她的气韵……那种言语无法形容的神秘,如藏在轻云之中的笼月,如朝霞中升起的旭日,令人迷醉。更不会有哪个女子,拥有着同样一双多情的眸子。
宿卫并不知道,多情的眸子实乃臆想,他也不会知道,自以为的温柔不过是源于他和某一个人三分相似的容貌。
另一边,刘彻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宫墙根下。许久之后,才对苏文道:“把他移出郎署。”
他不想看到一双和周希光相似的眼睛。
苏文自然知道说的是谁,连忙应诺。只是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如此生气,就因为翁主娇跟一个宿卫说了几句话?他听着,并没有任何一点失礼的地方啊!陛下伟岸男儿,后宫美人曾有数千之数,不乏有文臣武将、侍从宿卫看到美丽的女子而失态。他从来是一笑置之,颇为自得:匣子里的宝物能令人惊叹,才能显露出它的珍贵。
苏文亲自处理过好几起秽乱宫廷的奸事,没见过陛下为此发怒。其中还有一个是陛下宠爱过长一段时间的美人……即使如此,陛下也很平静,还饶有兴趣地问美人:孤不够好吗?你还要找奸/夫?
然后,对此事一笑置之。
按照宫规,该怎么处置,他都是不管的。
陛下对翁主娇真的很不一样……特别的不一样……
刘彻:“皇后去哪了?”
苏文心里一颤。陛下又称翁主娇为皇后了!看来椒房殿卫皇后的位置岌岌可危啊……那么太子……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招手唤来徒弟耳语几句,回道:“皇后离开建章宫,瞧着是往长公主府的方向去了。”
苏文并不知道,阿娇要去的并非长公主府,而是同一个方向的周宅。长安大,居不易,曾经的中宫詹事周希光的宅邸,是阿娇所赐。周希光死后,她没有把一所小宅子收回来。
第一世,周希光死后,阿娇并没有到过这座小宅子。
她很快也死去了。
歇上前叫门,一个老仆打开门,睁大灰蒙蒙的眼睛分辨门外的人。
“贵人,何时叫门?”
阿娇身上华丽的衣衫,让老仆有些不安。
程安:“我家主人是翁主娇……”
老仆先是一愣,接着便退一步作揖:“贵人请屋内说话。”
阿娇其实认得老仆,上一世她嫁给周希光,常能见到他。周家在梁国是大族,家中世代侍候的仆人有许多。这个老仆本为周父的书童,又为周家的管事,亲眼看着周希光及其兄长长大。虽然是仆,但也算得上半个主人。
这一世,周家受梁王谋反的牵连,老仆的遭遇自然不算好。不过,他能在长安安享晚年,日子过得也算不上凄凉。定然是周希光成为皇后詹事之后,想办法把从前在梁国的仆人们接到长安的。
周希光素来是个重情义的人。
他的血缘亲族都没有了……仆从也做半个亲人吧。
老仆显然已经知道阿娇的身份,这是他故去主人的旧主。进屋的路上,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小主人痼疾在身,下不了床榻的时候,还惦念着未能偿还您的恩德,死去也不能闭上双眼。”
阿娇沉默半晌,“我能看看他留下的遗物吗?”
“那是自然,”老仆:“前面就是小主人的屋子。多年以来,我洒扫从不假他人之手,没把屋子里的陈设弄乱一丝一毫。”
屋里还维持着小主人离世时的模样。
阿娇推开门,让程安等人候在屋外。她独自走进屋中,目光缓缓扫过长案上堆积的书简,想象着周希光伏案理事的场景。她弯下腰,伸手拿起镇压席角的青铜卧兔。这是为避免席在人们落座时歪斜失礼,特地制作而成的“镇”。
一组四枚,一般为青铜质地。
这一组卧兔镇没甚稀奇,既没有镶嵌宝石,也没有饰以金银,绝对不算贵重。甚至由于颇具“童稚”趣味,不适合成年男子使用。
唯一特殊之处就是它乃阿娇早年所赐。
它不是阿娇赐给周希光的,而是赐给周希光幼妹的。
好一个周若华,大约是强占幼妹之物为己用吧……阿娇摩挲着卧兔,双唇微微抿起。
阿娇在屋内待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程安等得都有点着急了。她见主子怀中抱着一只红漆木盒,想要伸手接过来,却被阿娇避开……“主子?”
阿娇对程安一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本书。
“老人家,此乃周大人之父写的一本农书,于我有用,可否……”
老仆:“您尽管拿走吧。”
阿娇刚回到建章宫,就有侍女禀报:“陛下等候您多时了。”
刘彻霸占正殿里的书案,正拿一片狭长的竹简书写。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问:“你去哪啦?”
阿娇去周宅的事,他刚知晓时气得发抖。
殿中伺候的人都能感觉到陛下的心情郁郁,阿娇自然也看出刘彻情绪不佳,她根本没动心思去猜测原因,左不过是朝中有事、后宫有事之类,和她有什么关系!
阿娇打开木盒,对刘彻说:“我到从前的一位下属家中,取得农书一册。其中详细记载着种子选育之法、精耕之则、肥土之方,对我的用处颇大。可惜啊!著书者获罪之身,早已身死……若我以后有所成就,它亦要占一分功劳。”
刘彻顷刻间便明白阿娇的意图,她想让朝廷赦周家的罪过,替周希光挣一份死后的荣耀。如此殚精竭虑,不惜对孤报之以谎言。不,这也不算谎言。此册农书,刘彻读过,的确是言之有物。周希光之父的才能在上一世得到展露,官至两千石……阿娇此生若要发展农事,必继承上一世的经验。
周希光之父的确算得上占一分功劳……
刘彻强压着怒火道:“那孤岂不是要赦著书者之罪?”
阿娇展颜一笑:“陛下英明。”
刘彻:“……”
晚膳送上来,刘彻一口都没有动,双唇紧抿盯着阿娇。他倒要看看,阿娇到底有多么迟钝……“陛下怎么不用膳?”
两人相对而坐,就是分餐制,她也不可能没发现刘彻的异常。
刘彻:“气饱了,孤吃不下。”
阿娇了然,人类在情绪波动过大的时候,身体的机能总会有些混乱。比如她的亲人、爱人离开人世的时候,她很长一段时间都胃里都像填满棉絮,不知饥饱。
时间会平复一切……阿娇不以为意地道:“那您不要勉强,等腹中感觉到饥饿的时候,再叫膳吧。”
刘彻:“……”
气冲冲离开建章宫,刘彻登上安车,对苏文道:“传李延年。”
李延年出自娼门,因犯法而受到腐刑,在掖庭中负责饲养狗。有一次,放声歌唱时,无意中被刘彻听到,那缥缈空灵的声音顿时折服刘彻,后又展露出对各种乐器的精通,被封为乐官。
长门宫里,展露歌喉引得阿娇踮着脚尖张望的便是李延年。
李延年带着乐器、舞者来到皇帝的寝宫,献上新作的曲子。
刘彻一杯杯地喝着酒,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这词曲唱的是一个王孙想念亡逝的夫人,常常把婢女错认为亡妻。一位美丽的少女爱上他,想要嫁给他。他听闻之后,不愿令少女难过。忍着悲伤,对着美丽的少女诉说和亡妻的爱情,希望少女能忘记自己。
音调悲切,舞女们都忍不住泪水涟涟。
刘彻却是连杯中的酒都饮不下喉了。他道:“少女温柔可人,难道比不过王孙的妻子吗?”
李延年还没从曲子情感的余韵中挣脱出来,颇为感性道:“活着的人,永远比不过死去的人。”
刘彻:“……”
作者有话要说:暴击+1+1+1……
那什么,当你难受时,全世界都跟你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