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一注意到理事长的话似乎别有深意,没来得及深想就被拉走了注意力——狗卷荆上台了。
不是正式的演奏现场,没有灯光和满座的观众,上台的人穿的也是便服,但当他踏上舞台,鞋底和木质地板接触,发出低沉的咚咚声时,所有人的情绪都变得紧绷起来。
距离好像拉得很远很远。
这就是他们这样的国内音乐大学差生和在国际崭露头角的青年钢琴家的区别吗?
除了千秋真一和理事长,所有人的心都微微紧绷起来。
拉威尔,《水中嬉戏》。
开头是细碎的音符,模拟水珠伶仃落下的声音。当第一个音发出的时候,珠落圆盘的清脆感,刚刚那种紧张的情绪很好地被抚平。
这是一首欢快的曲子。
音乐的活泼感和色彩跃然纸上,那种音乐的感染力近距离冲击,足以让不够优秀的人被打得七零八落。
大家都是一双手,为什么人与人的手会差这么多?
“表现力又比去年好了,层次感比去年还要更加丰富。”一曲毕,桃平美奈子站起来为他鼓掌,其他学生才反应过来,抱着一腔不知如何述说的情绪鼓掌。“连绵不断又密集的信息量,这种效果还是得现场听才行。”
千秋真一也很有感触,这是只有弹琴的人才知道这样演奏的难度。
钢琴作为利用音锤敲击音弦发声的乐器,控制的本身需要演奏者对乐器本身极为了解,特别是当钢琴并不是直接发声的时候,这种细微的操作考验到演奏者对每一个细节的操控。在这样快速的演奏当中利用手感控制每个音的力度,注意到每个重音和轻音,让音符形成非单线条的波浪,而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海浪……这已经不是用困难来形容的事。
手指的灵活度、手腕的柔软度、精细的控制力、集中的精神力,再精良的录音室都难以完整传达,都是要现场听才能听出来的细节。
不愧是巴赛有史以来最小的优胜者。
桃平美奈子:“下一首,拉二!”
所有人:拉二?!
千秋真一都愣住了。
但狗卷荆已经开始弹了。
要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如果说刚刚是在玩水枪,再精密的水枪也因为之前已经听过好几次和有心理准备,勉强在“不吃惊”的范围内,那现在的拉二,就是突然之间换了一门大炮,毫无防备,瞬间把他们轰得七零八落。
《水中嬉戏》的演奏难度再怎么高,说到底还是一首偏向炫技的曲子,本身并没有很深远的主题内容,重点还要表现水的各种形态和状态,但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恰恰相反……
所以这人怎么能切换自如?
他才十七岁吧?
短暂,又无比漫长的十分钟,将在座的所有大学生打击得体无完肤,就连一向自傲的千秋真一,都有了一种面对真正天才、无法追赶的挫败感。
“是临时改谱了吗?乐句和乐句之间的处理比之前要好一点。”不知道什么时候,休得列杰曼洗去了一身酒味,人模狗样地站在他们旁边。“我以前还觉得他可能比较适合宗教主题,或者像《水中嬉戏》这类不那么讲究主题表现的曲子,结果现在听拉二也很不错嘛。内里的可挖掘性还有很多,但主题的表现已经比之前好多了,故事性和内容更深入了一点。”
桃平瞥他一眼:“因为不用配合花滑来演绎,所以更深层的内容可以无所顾忌地表达吧。乐句的呼吸性不错,但果然还是有点生硬,而且光是钢琴要表现拉二也太勉强了,我还是比较期待他和乐团配合演奏。”
理事长的眼光扫过在座的乐团成员,笑眯眯的样子没有多说两句,但所有人都升起了一种不可置信的希望。
包括千秋都有一种荒诞感——他们?合作?拉二?
开什么玩笑?!
休得列杰曼也没想到她会突然有这样的提议,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德国指挥家的目光下移,一群乐团成员忽然感觉自己就像可怜的小白兔,恨不得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要知道这可是很稀罕的机会,小荆明年就要出国了,以后就算再回国,也不可能跟普通乐团合作,但是现在,或许学生乐团对现在的他是刚刚好。”理事长依旧满脸微笑。“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对在场的大部分学生来说,甚至是一期一遇。
鱼饵放下了。
“不过老实说,这件事还没有征得小荆的同意。他接下来会呆在学校一阵子,就看你们有没有能够打动得了他的表现了。”
休得列杰曼也很想嘴瓢两句鼓励一下学生,看这群特立独行的孩子努力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不过他很快脑子就清醒了过来——狗卷荆的背后,可是站着他家经纪人艾丽莎。
狗卷荆15岁就已经走上了国际舞台,并且在国际大赛中一举得奖,他还在技术的上升期,艾丽莎对他的职业高峰有着很高的期望值,就连曲目单都盯得牢牢,生怕他“行差踏错”。
学生乐团有什么优势?钱?名气?水平?
这些对狗卷荆都毫无优势。
水平就不说了,前两者,他光靠脸就能挣回来。
就凭狗卷荆这样出色的外貌条件,当初巴赛的冠军一拿到手就可以开世界巡回的演奏会,名利双收,接下来的一辈子吃巴赛冠军的老本都不是问题,哪用还这样苦兮兮地练琴。
更准确来说是受益者是这群学生。能和狗卷荆合作一次,哪怕只是非正式的合作,都可以写进简历里,为他们以后加入乐团工作加分了。
休得列杰曼在音乐圈里浸淫已久,他把利益得失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想起狗卷荆之前的一次双钢琴演奏,还有和伦敦爱乐乐团合作失之交臂的事。
小钢琴家的优势很突出,劣势也很明显。
远超同龄人的琴技,以及开始逐渐有辨识度的音乐性格,虽然还没有形成自己的音乐风格,但是在现在这个趋于同化的乐坛里,就像一股清风一样,看他那首《拉二》,敢拼也敢摔,是青年音乐家才有的锐气。
剩下的问题就是——配合。
一个钢琴家,独奏固然很重要,但是要更进一步,就必须演奏大型作品,和乐团的合作必不可少。
成名的乐团都有自己的固定“风格”,休得列杰曼面对它们还能稳得住,但狗卷荆这样的小家伙就不一定了。他之前就跟艾丽莎说过,不能和伦敦爱乐合作对小荆来说未必是坏事,还被经纪人捶了一顿。
要在乐团的声音中稳住自己,弹出自己的声音可不容易。
在面对那样的庞然大物之前,用学生乐团练手再好不过了。
他们同样年轻、有干劲、有时间,还不用花钱。狗卷荆肯收的话,桃平肯定还愿意倒贴钱给他。
德国人想,美奈子对他真的很上心。
把他千里迢迢从欧洲喊过来,不仅是为了千秋真一,恐怕还因为狗卷荆吧。
不过指挥家清楚,想必桃平更明白,要找学生乐团给狗卷荆当磨刀石,s乐团可不够。
日本哪个学生乐团会不乐意?
所以还有什么后手吗?
并不清楚日本古典乐坛情况的德国人猜不出后续,不过他倒是愿意帮老友推一把。
他把关系理清的时候,底下的学生不知道误会了什么,个个激动不已,恨不得立刻发愤图强。
桃平和从台上下来的狗卷荆说这件事的时候,他明显有些吃惊。
“怎么一脸受惊小动物的表情。”桃平美奈子哈哈笑一声,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长大了变帅气了,结果内里还是萌萌哒。”
休得列杰曼跟在后面,挑眉看这个还配合低头让桃平捏脸的青年。
白面馒头?
艾丽莎也曾经抱怨了很多次狗卷荆的个性,一切向钱看的经纪人恨铁不成钢同时又舍不得责备他,一肚子抱怨的话就只能朝着他这个老头子倒来。但每次听,休得列杰曼总和他本人对不上号。
——实在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新人,还能是个白面馒头。
桃平美奈子笑道:“不是让你马上现在做决定,你可以考虑一下,就当做是练手了。如果有想合作的学生乐团也可以跟我说,马上学校就要放假了,有场地有空间给你练习。”
狗卷荆没有立刻答复好还是不好,乖巧地点点头,然后悄悄对德国人做口型说了一个词:“艾丽莎。”
休得列杰曼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小家伙看样子是要把他拉下了水,要他当坏蛋说服远在欧洲的经纪人了。
他准备说不的时候,狗卷荆掏出了手机,又若无其事地放回口袋。
他想起来自己拉狗卷荆联谊,被艾丽莎在电话里抓包的事。
德国指挥家:“……”
这是什么白面馒头,这是芝麻包子吧!
对狗卷荆来说,且不论桃平美奈子一路走来对他多有照顾,他本身并不反感学生乐团,和乐团合作的经验稀缺,勉强能算的就只有巴赛决赛那段时间的。
当他和滨井美沙合作过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的钢琴有点太“独”,这就是常年闭关练习的坏处,不像那些早早活跃在国际舞台的神童,有各种各样和别人合作的机会。
但狗卷荆又不好意思再麻烦滨井。人家是职业钢琴家,钢琴家前面放着职业两个字。
学生乐团……倒是一个没想过的选择。
他猜到了桃平的想法,甚至有点高兴自己还能帮上桃平。
这个是三赢的决定,他、桃平,和乐团的学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