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令姜走在丰安街,香味弥漫。她避开行人,缓缓走出烧饼食肆。
走了几步,许令姜抬头看向天色,突然被一个侍女拦着。她抬头看向茶楼,微开的窗户后露出来一张脸,是董时舒。
董时舒静静地坐在窗台,身边有两个小孩,大的是女孩,安静地坐着,小的是男孩,扯着女孩子的衣裙。
许令姜走进,坐在董时舒的对面。
两个小孩看向油纸包,小眼珠转来转去,靠着董时舒不敢出声。
许令姜咳了一声,打开油纸包,露出香喷喷的烧饼与色泽诱人的卤肉。
“才买的,吃些吧。”
董时舒点头,轻轻拍了拍靠着身上的孩子。她抬眼望向许令姜,轻轻一笑。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甚好……你如何?”
“夫君上进,孩子听话,一切安好。”
许令姜看向鼓着腮帮子吃烧饼的两小孩,淡淡一笑。她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好像有很多话能说,又好像无话可说。
“你何时与表哥成亲?你们也耽误了许久,如今你已有十九,也不小了。我与你一般大,已有两个孩子。日子真快啊!快到我好像不记得从前的种种。”
许令姜颔首,嘴角微翘。
“等一切结束便能安心考虑终身大事。如今你有一儿一女,也算幸福了。”
幸福?所嫁之人非所爱,所生之子非所爱之子,何谈幸福?只是看着风光而已,董时舒喃喃自语道。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说得很对。董家没了,夏家便是我的依靠。”
许令姜点了点头,“户部侍郎能力还是不错的,夏家家世也算可以。”
董时舒心道只是如今可以,后辈并无有才之人,家道中落是迟早的事。她看着逗孩子的许令姜,有些伤怀。她没能与沈落一起,可许令姜能与所爱之人在一起,他们会生几个孩子,会很疼那些孩子,那是他们相爱的证明。可自己呢?一对红翡翠滴珠耳坠?那算得上吗?她与沈落什么都不算。
“夏夫人,缘何落泪?”
董时舒抬手轻轻擦拭。对,她是夏夫人,不是董家嫡小姐,一切都回不去了。
“没事,只是想到董家人在外……不知是否安好?”董时舒看了看两个孩子,开口道:“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府了。”
许令姜点头,董时舒牵起孩子走出雅间。
“他很好,今年有了一个男孩。”
董时舒一愣,回头看了一眼,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浮着一层薄泪,转身离开。
许令姜走向窗边,看着董时舒上了马车。她不知道该不该说沈落的事,可她知道董时舒不会无缘无故见她。她说出沈落的现状,只是觉得董时舒与沈落如今都成了家安稳了,也不必再牵挂彼此。
微风吹拂,淡淡清香。
踏入清漪园,未到正厅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许令姜疑惑地走过去,入眼便是大大小小的木箱。
“从何处带来的箱子?”
“赤水镇。”白莲听到声音,转头看向许令姜。
“姑娘,青莲说要去侯府找你,她才去药房找春莲,我……”
许令姜皱眉,转头离开。
白莲一脸茫然,她知道青莲为何要去侯府啊,是师家的事,为什么不等她说完。
穿过竹林,许令姜走进药房,声音惊动了药童。她随意摆了摆手,向深处走去。
春莲低头捣鼓她的药,将新制的药丸塞入小瓷瓶中,抬眼看了一眼走来的许令姜。
青莲关上药柜,转身向前走了几步。
“姑娘来得正好,再迟一点,青莲便要出门去侯府了。”春莲给瓷瓶塞上木塞,放在桌上,“昨日在师家的探子来报,师家那几房又厚着脸皮上门了。”
“你昨日不讲。”
春莲道:“忘了,反正师公子会处理好的,不会有事的。”
“青莲,你们何时回来的?玲珑呢?”
“今日清晨,玲珑说要回扬州找璇玑。萧公子被王爷带走,说有事派他去做。”
许令姜点头,缓缓落座。她看见磨药的春莲皱起眉头,她的药快吃完了,璇玑还没派人送来。
“青莲,明日你回扬州去找璇玑,把我的药带来。还有去许家走一趟,看看还有没有人盯着许家人。”
药香融合着花香弥漫在空中。闻着香味,许令姜走回院里,拿出榻边的小木箱,里面是一叠厚厚的银票。她深吸了一口气,拿出一半塞入袖中。
她是真的穷,童家姐弟才送来的银票已见底。躺在榻上,想着银钱到底是怎么花的,怎会一下子就没了。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待醒来已是酉时一刻,青莲走进来,将手中的信条递给她。
许令姜接过,扫了一眼,走向烛台,点燃信条。她转身走向案桌,提笔落字。
青莲接过纸条,走出房间。
烛火摇曳,许令姜缓缓起身,走向槛窗。幽幽的月光斜射下来,映在树叶,泛着淡淡的冷光。
她席地而坐,抬眼看着匆匆赶来的丞相夫人,起身行礼。
“不知夫人深夜传信所为何事?”
丞相夫人脱下黑衣披风,看着眼前的这张脸,低头叹了几声气。
“我有一事相求,我的……”
“夫人想求我护着你的一双儿女,可我能得到什么?”
丞相夫人低头轻声咳了几声。
许令姜道:“夫人身为人母,护子自然无错。可丞相犯的罪可灭三族……”
“你知道太皇太后、晋阳大长公主,还有我为何看你的眼神是那样怀念痛苦?”丞相夫人顿了顿又说:“你太像霍家人,不止是容颜,还有性子。晋阳公主将你推出来,因为她们想利用你。”
许令姜伸手端给丞相夫人一碗茶。
丞相夫人颔首,接过茶碗。
“传言当年霍老夫人生下双胎,两个男孩。可满月席只有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不见了。此事并非空穴来风,是霍家的下人传出来的,坊间都认为另一个是没有保住。可霍家下人在府内时常听到不同的啼哭声。”
许令姜抬眉,不自觉地咬了一下嘴唇。
“夫人是想说我是霍家之后,是那个没有公布于世的霍家人的孩子?”
丞相夫人摇了摇头,“我并不知你是不是霍家人,但她们想利用你是真的。”
许令姜低头,双手交叉,指腹轻轻按压着手背。她的确猜不出太皇太后与晋阳大长公主想做什么,可她觉得她们不会害她,至少从前她真切地感受过她们的善意与温暖。
她唯一可以与霍家扯上关系便是这张脸,可像又如何?眉头无意识地皱起,她盯着茶碗的水,慢慢平静下来。脑中浮现一幕幕人影,只见背影不见人脸。听过霍家之事,她模模糊糊能想象霍家人是何等风姿,也梦见过鲜血染红的战场,马背上的将军,可与她有何关系?
许令姜抬眼望向丞相夫人,看着丞相夫人启唇轻语。
“她们想为霍家平反,而你是最重要的棋子,是不能缺失的。若是平反必要有霍家人,无论你是不是霍家人,都会以霍家人的身份出现,所以她们会捧着你,想让世人以为你是霍家人,可惜没有成功。”
许令姜打断道:“夫人说笑,我若不愿,谁也逼不了我。更何况我许家嫡女的身份早已不是秘密,信不信由世人。太皇太后她们谋划的事与我并不相干,我也不会做她们的棋子。我生在南阳,不可能是霍家人。”
丞相夫人淡淡看了许令姜一眼,“你已经想通了。”
“夫人,你的话并不一定可信。”
“我与她们幼时相识,看着彼此长大,自然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她们也在怨我,怨我为何不与她们一起替霍家平反,可替霍家平反了,李家,安家便没了,她们是皇家人,我又不是,我自有我的苦衷。将来我去见霍家姐姐,她会明白我的苦楚的,她那么好,会理解的。我不能置安家于不顾,我是世家女,受世家之教,担世家之责。”
丞相夫人平缓地说出,她或许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在与自己斗争,日日夜夜承受着痛苦,又做不了什么。
许令姜看着淡然的丞相夫人,一双眼睛毫无波澜,像是看透一切,看透世事,与自己释怀。
丞相夫人的娘家安家早已不如从前,夫君不爱,只盼孩子能够出息,可丞相这件事又将一切打乱,说来丞相夫人也是命苦。
许令姜看向屋外的明月,忍不住叹了口气。她看着树影摇曳,开口道:“夫人,你该回去了,青莲送夫人回天牢。”
“许棋,你不是心狠的人。你真的很像霍家人,容貌像,性子也像,我真的怀疑很多次很多次,你究竟是不是霍家后人?”
丞相夫人披上黑色披风,看着许令姜认真地说出这句话。
许令姜颔首,她看着远去的丞相夫人,淡然一笑。
白莲突然现身道:“姑娘,你要不要……”
许令姜瞥了白莲一眼,转身回到房间。她脱下衣衫,坐在榻边,伸头轻轻吹灭蜡烛,躺在榻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睁眼看屋内漆黑一片,她侧身躺着,看向一束落进屋内的月光,静静地盯着。
寂静的夜晚,微亮的月光。
霍家的漩涡不断向她涌来,非要将她扯进来,让她深陷其中,无法抽离。
她没法忽视霍家,也扯不断她与霍家的牵连。感到一丝热意,她抬手掀开布衾,露出半边身子,便这样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