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许棋兴奋地睡不着,她站在甲板上看来往的船夫们收拾着货物。
据船夫们说今日午时便可抵达云和县,届时再坐马车到北宁城。
北宁城,青州最繁华的地方,也是最早落雪的地方。
许棋艰难地在雪地里行走,“啊啊啊,这雪好深啊,能不能躺进去?”
沈初静捧着雪,感叹道:“真的好深,京城的雪不过两三日便化了,我也从未见过如此雪景。”
师既明走在被清理好的石路上,提议道:“先去梅园吧,这文人骚客皆是为梅园而来,早有耳闻,如今倒是能去见识一番。”
“走呀走呀。”
青瓦小屋,水墨砖墙。步入门时迎面的是奇形怪状的山石,遮挡着后方的房屋与花木。往里走更是惊人,只见奇花异草皆开着,花香扑面而来。
众人穿过暖花房,走过游廊,来到深处。正面放着一个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大插屏,绕过插屏便见羊肠小径。
走完羊肠小径,踏过月洞门便是满眼梅花,皑皑白雪之下,树态优美,枝头梅花泛着点点粉意,亦有白雪于枝上不落。
走过去一瞧发现只是似白雪,原应是白梅。
深入梅林,绕过梅枝来到浅水溪,对面有石亭,几人走了过去。
天渐渐黑了,人渐渐散去。
很快,石亭唯有九人。
许棋突然抓起一把雪捏成圆球砸向叶修远,只见他转身目瞪着,并无想还手的意思。她无奈耸了耸肩,独自一人玩起雪来。
沈初静见许棋待在雪地里太久,怕她受风寒,不顾她玩得正欢的心情一把拉进亭内,将手中的手炉塞进她的怀里。
师既明最像文人墨客,早已提笔将美景融入画中,落字成诗。
一幅水墨画呈现在众人面前。
许棋见状,默默劝说师既明替她画一幅梅林美人图,这美人就画秦师姐。
师既明推脱,说无法画出秦师姐的美。
沈初静凑过来,指了指自己的脸,问他如何。
师既明依旧推脱。
沈初静拿起笔,落在纸上。
若说秦秋濯是冷美人的话,那沈初静便是热美人,热情洋溢。
许棋见沈初静画出秦秋濯的轮廓,起身朝着看书的秦师姐,道:“秦师姐,笑一下。”
秦秋濯闻言抬头,看着许棋明媚的笑颜,莞尔一笑。
一幅梅林美人图落在秦秋濯眼前,她看着画中淡笑的女子,“画得很好。”
“人美怎会不好,秦师姐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许棋笑了笑,转过头对着沈初静,又道:“沈师姐也好看,是与秦师姐不一样的美。”
众人皆笑。
入夜,许棋提着灯笼来到梅林,踮起脚尖采了几朵枝顶上的梅花,小心地放入纸面压平,又捧了一把雪塞入瓷瓶内。
站在石亭内的梅叔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循声望去,看见梅花树下的人影。他走出石亭,缓缓靠近人影,发现是许棋在装雪。眼前突然浮现出熟悉的人影,眨了眨眼睛,才发现又是幻觉。
“是打算送人吗?”
许棋闻言抬头,看见梅叔点了点头。
“你这模样让我想起一个人。”
“什么人?”
“故人,一位喜欢穿紫衣的故人。”梅叔叹了口气,“知道凉州吗?”
许棋点了点头。
“他也会把凉州的沙土塞入瓷瓶中,然后寄回家中。我常常笑话他那般模样像是女子,哪有大男人做这种事?”
“这不分男女的,只是想把看到的东西分享给亲近之人。那位故人一定很爱家人吧?”
“很爱。”梅叔看见许棋手腕上的海棠手链,淡淡一笑,“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许棋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啊。”
“我少时曾追随过一位将军,他并无将军之名,却有将军之实。天妒英才,他陨落在盛年,埋骨于大好河山,胸中一腔热血不曾燃尽。我难以接受他的离世,只好寄情山水,企图逃离悲痛。”
许棋看着落泪的梅叔,心中想着究竟是怎样一位将军才能被人念了半生,谈之落泪呢?
梅叔转身遥望西北,千里之外,凉州地界。他依稀记得少年将军眼中闪过笑意,口中喊着他的小字。
塞外的风景单调枯燥,那人的笑颜却看不腻。来年春芽露尖时,他该回到故土了,看万里黄沙,残阳如血。
许棋看着梅叔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里有着对故人的思念,将要重逢的喜悦,同时也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与痛苦。她不明白那是怎么样的情分,也不知道那位将军,只是心口有些奇怪,好像是在为那位少年将军伤心。
“那位故人是将军,将军没了。”
许棋并没有选择问,而是肯定地说了出来。她的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悲伤,看向梅叔的眼中带着无尽的伤悲。
“嗯,许姑娘与他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眼睛与梨涡。白日见姑娘一笑,露出来的梨涡,让我瞬间想起了他的梨涡。”
“梨涡?婆婆说过我家的小孩都有梨涡,除了我爹爹。但是婆婆很糊涂,说的话不一定是对的。”
梅叔笑而不语,只是看向许棋的眼神有些复杂。他多么希望许棋是故人的孩子,那就证明他为故人立的衣冠冢是假的。可他查了这么多年,只知道那人是霍家人,也确定故人是真的没了。
清晨,纷纷扬扬的大雪降临,铺天盖地的,看不清前路。众人搀扶着从石亭缓步来到暖花房。
暖花房里,梅叔正在侍弄着花草,他的动作时而谨慎时而粗暴,看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侍弄完花草的梅叔又变回儒雅随和的大叔,吩咐下人做了些点心,又与他们交谈。
梅叔年少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之后落地北宁城又在藏书阁做过工,看了数不清的古籍,后来才建了这座梅园,引来无数文人墨客,如今便在此处侍弄花草,寻个自在。
师既明学识渊博,是他们中学识最好的。梅叔见识多什么都聊上几句,他总能与梅叔交谈得上,最得到梅叔的赏识。
他们九人单论文识,定是师既明最为渊博。老先生也曾说过若是科举,师既明的文采定是能入甲等。论武学便是叶修远,枪法一绝,若堂堂正正地与他比,难赢,偶尔有人胜过他,也是他放水或者如许棋般耍了点小聪明。
许棋不才,文武皆论不上。
梅叔谈到梅园的藏书房,邀请他们前去观望。师既明最为激动,起身跟着梅叔前往藏书房。顾元敬与秦秋濯也一同前往,留下剩余的六人在暖花房里赏花。
许棋转头看向梅叔的背影,想不通梅叔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偏偏只对她讲了凉州的事,讲了那位将军,却对师兄师姐们避而不谈,但她也只是心中默默疑惑。经过那夜,许棋对梅叔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也不想主动去揭开梅叔的伤疤。
傍晚,几人再次来到梅林。
白雪在照耀下泛着淡淡的蓝紫,整个梅林呈现为雪青色。是不曾见过的雪景,美得震撼。
几日后,许棋抱着梅叔赠她的干梅花上了马车,朝着北宁城新识的友人挥别。
大雪连下几日,水路是走不了,只能坐马车走官道。
来时坐船,谢致远吐得昏天暗地,回时坐马车,许棋被颠得泛起不适,走了一日便忍不住吐了。
沈初静看着许棋惨败的脸色,心疼地拍着她的背,安慰着。
叶修远的声音从另一辆马车里传来,大喊谢致远与许棋怕不是亲兄妹,一个晕船一个晕车,来回皆顾着两人,这一路的风景都没有欣赏到。
林景安笑着喊谢致远与许棋,骂他们真厉害,一个吐在他的大船上,一个吐在他的马车上,回去定要去侯府寻个赔偿。
几人嬉嬉闹闹地揶揄着谢致远与许棋。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估错了时辰,被拦在城门外。众人下了马车,看着缓缓关闭的城门,又看着与他们一样进不了城的人,一脸茫然。
驱着马车停靠在空地上,林景安掏出银子租了马车房,打算明日再进城。
许棋摸着自己的钱袋,看着林景安给店家的几块碎银子。心里再次感叹自己真穷,连马车都租不起。
冬月的白日寒冷,夜晚更是寒意侵骨。
许棋抱着布衾,把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沈初静拉着她慢慢靠近秦秋濯,三人抱团取暖。
马车房外传来声音,秦秋濯看了两人一眼,披着被子爬了过去,小心地打开门,回来时抱着更大更厚的布衾。
许棋被门开时刮进来的风冻得发抖,三人盖好厚被子。躺着迟迟不入眠,她坐起拉着沈初静谈天说地,秦秋濯在一旁听着,一夜未眠。
清晨,顾元敬敲了她们的车门。
许棋探出头来,“顾师兄,马上好。”
众人皆是没有睡好的样子。寒夜太冷,添了几床布衾都暖和不了。
林景安走过来,一脸痛心道:“这马车店比我经营的铺子还要赚钱,要了差不多十两银子。”
许棋被吓得瞬间清醒,难以置信道:“不是几两吗?怎会这么贵?”
“马车与布衾是分开算的,昨夜又添了几床布衾,真是坑人啊。”
许棋默默感叹着还好师兄师姐跟着一起来了,不然以她的钱财怕是要困在路上,回不去了。她看着林景安痛失银两的模样,伸手抓紧钱袋。
众人昨夜未曾歇息,进城寻了客栈休整了一番,打算明日启程归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