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视的两双眼中轻波流转,都能尽见彼此眸目里的柔光,如果说他眼底润了春日的三月风,她眸中就好像拂风含漪的西池水。
她的赧颜没有办法不被抓住,就拿眼睛嗔着他,拖长了尾音地说:“慕凌公子,你好厉害呀——”
慕凌先是怔了一秒,似乎对这个新称呼还不熟悉,尔后慢悠悠地勾起唇角,道:“本来还想着什么时候能找机会还一还救命恩情,结果回回遇着危险要靠姑娘,我还是做个无能散人算了。”
云珞反揄道:“你倒是自谦得很,没有你教我说的那些话,我可没法从嵇疏年那里要来榕城的秘密。”
慕凌叹气,说:“这功我不能揽,我只告诉了你榕城守卫兵的秘处。”
“这就足够了。”
“原委你都清楚了吗?”
“想现在听听么?”
“我们可以出去走走。”
天暗了,街道上没人掌灯,也没有亮着的地方。浑然天地间就只剩云珞手里提着的一柄暖灯笼在发光,于是这光芒被衬的尤其珍稀。
“群众争逃、无人敢守,榕城不能陷入那个境地。更紧难的是,怨魂死尸虽已除,可是榕城里的地气已经浊了。寻常人撑不住这样浑恶的气势,过不了几年,四肢百骸都会被这浊气浸烂,榕城已经不是常人能居住的地界。所以那个人说,把榕城人的记忆都抹了,全部送到外城去。嵇疏年不懂政,不敢贸然这么做,何况众口纷纭,即使原榕城人说不出什么了,但这样大型的迁移,各州的百姓难免不生疑端,再造诞论。”
“这样重大的事况只能先报给女帝,嵇疏年出守两难,最后选择亲去北皇都面见女帝,同时大着胆子请求那个人暂时留下来,帮忙看住陷在险境中的榕城。”
“他答应了?”慕凌出声询问,是问句,但他的语气大致已经汇成肯定。
“他答应了。”云珞点头,说:“嵇疏年快马加鞭赶到北皇都,顺利地见到了女皇,并且在九日后带回了女皇的帝旨和私队。”
“半月后剩余的调遣兵也到了,帝旨言明,从此将榕城作为将兵特练地,为了保证兵练机密和地域使用,从榕城里拨了很大一批百姓出去,分别调配到其他六州,直接记名入册,州府或民众都不得起私议。同时关闭榕城的商道和通市,一应衣粮物需直接从北皇都调配,不与各州再行通互。”
慕凌思忖片刻,轻轻笑了一声,说:“没有比这再好的说法了。”
云珞赞同道:“拨出的这一批百姓,其实已经是尸患后仅剩的人了,他们被切断了中元节之后的记忆,各自去到了分配的州域,开启新的生活。榕城对于他们,是不会再触及的过去。除却驻城军和女帝的一支隐卫,榕城里就只剩下三个人——嵇疏年、嵇伯,和陈家幸存下来的小儿子,叫作陈缙。”
“陈缙?”慕凌瞬即就想到了那个话多机灵的小伙计,笑了笑,问道:“陈家还留下后人了?嵇伯不走还说得通,他为什么会没有走?”
云珞道:“陈缙其实算是陈家偏房的遗腹子,屠蛊案发生的时候甚至还不知道有了陈缙。那日他母亲去了本门的姨姑家里做客,没有按常归宿在府第里,却阴差阳错地躲过了这一劫。他母亲烈性,事后就欲同葬,是在那时才知道有了孩子,撑着性命生下陈缙后,才随了陈主驾去。”
“后来陈缙就由嵇家接养,两个人算是一起长大的。陈家的直系子孙在出生时就被宗祖安下守灵咒,但凡是由本家传出的蛊术,通通种不到自家孩子身上,防的就是拜入学门又生出异心的弟子。陈缙母亲原是家主表婶婶的长女,算起来是同宗,嫁到陈家后也颇受偏爱,于是得家主的传授,是会这咒语的。虽然当时陈门已被屠尽,但在她离去前,还是为小陈缙授了秘咒。”
“嵇疏年后来自学的也是陈家的秘术,但是不清楚这道守灵咒,也不知道陈缙压根没有被消掉记忆。一开始陈缙也是被送出去了的,但是没过几天自己又跑回来了,嵇疏年会的什么术法对他都没有用,他不愿意走,嵇疏年也不放心他,就让他也留下来了。”
慕凌道:“我们刚到榕城时看见的是嵇疏年用秘术控制的傀儡人,他收取到十二年前被尸毒感染死去的人的一两窍残魄,注到纸人身上,就成了我们眼中有点痴呆、行为迟钝,但好像还是人的‘人’。我们一开始觉得他是驱控了死人成为傀儡,原因也在这里。”
云珞应道:“不错,我们见到的面孔其实都是榕城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人,只是其实这些人早已死去。死后剩下的一点残魄被存在纸人里,做成了只听嵇疏年话的纸傀儡。”
慕凌沉吟了些时,有些不太明了的东西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又只得一片空白。
云珞心里想着事,虽然举了灯,但不分心看路,不留意就被一个凸起的小坎绊出个趔趄,慕凌视线下灯路突跄,他就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好在踉了一下就停住了,云珞迅速收了神,拿好灯笼,反身望向身侧的人。
慕凌微倾了身扶她,见她回头,就轻轻笑了笑。明明是负了伤在身的,但就是一点颓样都看不出,反而让他那双漆润的眼眸更加柔和。
他不用说话,只是安静地立在那里,就让人无法移开目光。他不必依倚其它,天然就是个如璧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当心。”慕凌接过云珞手上的灯把,用他左手提着。
云珞回头,瞧着脚底下的长路,不禁莞尔一笑,拿唏嘘的语气说道:“受了伤才醒,就被我拉出来玩儿,还得提灯,给人知道了,要说我是误人的顽童。”
慕凌支灯照着路,他靴边刺着流云仙鹤,此时照在昏黄的灯光下,上头的图样就显得更加流畅漂亮。
他踏在半沉的色调中,和颜说:“说贪玩儿我也是我贪,别的倒是不要紧,届时如果是被我姊姊发现了,都推给我,我伤着,她舍不得责我。”
云珞边听边笑,她随口打趣,其实没想到慕凌会接。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整座城中唯一有烛光的地方,原来他们一开始是在朝西走的。
两人并立,同望宅府上方的高匾,上面孤单地写了一个“陈”字,在二十年前,这还是榕城中最有威势的一方家族。
云珞想到陈缙,那个好动乐说话的孩子,与嵇疏年不同,他面上是一派轻松自然的样子,日日念叨的是什么好吃哪里好玩,但他实际上什么都知道,却愿意留下来,留在这座已经空寂了的城池。
慕凌不知是看出了云珞的思绪,还是同时想到了陈缙,亦说:“陈缙,是个不一般的孩子。”
云珞仰着头,在这一刻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慕凌伴着她,在这里站了很久。
“还进去么?”云珞问。
“不进去了。”慕凌敛眸,弯唇道:“虽然还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但是不再作打扰了。”
云珞半偏首,弯了弯嘴角,温声说道:“那我们走吧。”
两个人回了身,很快又浸入了沉静如水的夜色中。
就这么无声地行了一会儿,云珞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在想那个榕城‘救世人’?”
慕凌颔首,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蹙,说道:“我实在……没有听说过有那种能力的人。那满城的死尸,即便他们是刚成形不久体态脆弱的小怪,被力量超强的仙道斩灭了不说,可传功、取忆这两回事,我实在匪夷所思,这不像一个人能做到的。”
云珞却清脆地笑了一声,说:“那你再想会儿吧,我想了一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慕凌便也笑起来,说:“这事想得伤脑筋,你倒是全推给我了。”
云珞就说:“我是的确不晓得有这种高深的术法了,不过也没关系,我见识浅,等下回问问我大哥,他大约会知道的。”
慕凌打着灯笼,觉着这灯油不错,烧了大半夜的火苗势头还很足,应着云珞的话说:“你大哥在哪里?”
云珞说:“苍岚山。”
如果此时是白昼,如果此时云珞正望着慕凌,一定会发现他此刻僵住的神情,和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沉光。
“你知道苍岚山吗?”慕凌没有说话,云珞就转过头来问。
“我知道的。”慕凌迎着云珞提了下唇,云珞看着他的脸色有点苍白,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的目光幽暗了一些。他说:“苍岚山是兰华的一座仙山,上面有很多修行的仙者,闻说……都是很厉害的。”
云珞微垂面,眉眼随着上扬的嘴角一块儿欣悦起来,她说道:“嗯,我虽然也没见过他们,但是一见我大哥,就知他们一定都很厉害。”
慕凌就回道:“是啊。”
再走了些时候,云珞忽然听慕凌在旁边说了句:“谢谢你叫醒我了。”
云珞没太明白,就问道:“什么?”
慕凌驻步,恳挚地说道:“那晚在祭魂庙,我沉在很深的魇里,如果不是你叫醒我,我自己很难醒来。”
云珞有些诧异地笑了笑,说:“这样小的事情,你也要客气。”
慕凌弯唇道:“但还是谢谢你。”
云珞偏首又问:“慕凌,等离开了榕城,你要去哪里呢,回泽都吗?”
慕凌说:“你记得我同你说过我姊姊幼时中过毒,需要源生天地的一样洁净宝物来根治,我后来遍访隐医药士,有位医士告诉我世间确有这样一件宝物,叫净方珠,正是兰华门镇守的至宝。要去兰华门会途经泽都,但我暂时还不会回去。”
云珞听之心悦,笑着说:“去兰华门,我们可以同路。”
慕凌亦笑了笑,说:“楚国境内我还是去过一些地方,届时可以引大家去游览一番。”